广州最近又在重映电影「珠江泪」。影片中李清饰演一个被国民党拉去当兵的角色,他的遭遇感动过无数观众。但我在抗战期间所见到的「拉壮丁」,规模之大,情况之惨,那比「珠江泪」中所表现的,厉害十倍也还不止。几百名穷人用粗索缚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旁押送,只要走慢一步,皮鞭就抽上身来,比之外国电影中所描写的罗马奴隶,情形实在好不了多少。说的是「全民抗战」,实际上战场的小兵,却只是这些到贫农家里去抓来的壮丁。当时全世界曾痛加指摘,蒋介石先生也因此而枪毙了国防部兵役署署长。但应当为此事负责的是整个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牺牲兵役署署长的一条性命,丝毫没有使全国的贫苦人民的痛苦减少了半分。
日本侵略军队对中国人民的侮辱和损害,那是人人都知道了,用不着我再在这里饶舌。我故乡是浙江海宁的一个小镇,叫做袁花,镇上给日本兵烧得一根柱子也没剩下。我的家当然也是烧得干干净净,衣物财产毁了,倒也没有甚么,只是数百年祖宗积下来藏书的毁灭,曾使我父亲和哥哥大哭了几场。当时我还不知道书籍的宝贵,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也真应当大哭一场才好。
抗战胜利后,有一次我在上海搭火车,在火车站上看到一队国民党的士兵。那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盛暑天气,七八名士兵凑钱买了一个西瓜,在月台上分了吃。营长来了,认为他们不守纪律,穿着皮靴的腿立刻将西瓜踢得稀烂,大概他有意在许多候车的绅士淑女面前显显威风,喝令这七八名士兵跪在轨道上晒太阳,一直晒了大半个钟头,直到火车远远驶来,才令这几名吓得面无人色,晒得全身湿透的小兵起来。
猛兽杀害生物,只不过为了将之作为食料,人类却发明了使人下跪的屈辱,人折磨人,不是因为自己肚饿而要将他吃了,只是自己的「尊严」饥饿了,要将别人侮辱一番,以满足自己的虚荣。许多政权迫害「异端」,不但是为了维持统治,往往还有这种虐待狂的心理在作祟。
一九四四年秋天,日军从湖南、广西一直进攻到贵州,重庆大为震动。那时我在中央政治学校读二年级。学校当局经政府授意,要发起全体大学生参军。中央政治学校的校长是蒋先生,应当作为全国大学的模范,所以参军运动进行得最是热烈,有些学生赞成,也有些学生不赞成。我们读外交系的,大多数都报名参加国防部外事局,做美军和英军的翻译。但不久日本军队就撤退了,重庆复归平静,大学生参军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学校中对付「异己」的运动却紧张的进行了起来,与国民党组织有密切关系的学生,开始清算不响应「校长号召」的学生。接连半个多月,学校中的气氛非常紧张,凡是平时对政府有不满言论的、对校长个人或党团说个讽刺话的,许多人被拉到介寿堂(那是庆祝蒋先生诞辰而建造的大礼堂)去,跪在「校长」的戎装油画大像前面,一面予以拳打足踢,一面要他对校长忏悔。
我自己幸而没有身受其辱,但目睹这种场面,心中气愤之极而无力反抗。经过三夜苦思,我得出了抉择:这样的政权是不值得拥护的,我不愿再听这位校长的训话,不愿再穿「校长鞋」(所谓「校长鞋」,是一种黑帆布面的胶底鞋,每逢校长来学校训话,每个学生就发一双这种胶鞋。同学们欢迎校长训话,主要的目的是在于「校长鞋」)。于是我不告而别,离开了学校,从此没有回去。不久,学校中贴出了开除我学籍的布告。
开除学籍也无所谓。我现在仍旧觉得,不值得忍受这种法西斯党棍的侮辱,来换取一个大学学位。那时我表兄蒋复骢先生(蒋百里先生的侄儿)是中央图书馆的馆长,于是我到图书馆去当小职员,说到读书的环境,做图书馆的小职员比做大学生还好得多。现在事情已过去了十九年,我在政校同班的同学中,有很多位在香港,有的是政府职员,有的是商行的经理。在大陆的,有的参加过朝鲜战争,有的进了新华通讯社。在台湾的,最出名的大概是胡骏兄,他做了多年蒋廷黻的秘书,居然和胡适之、胡秋原等合称为「五胡」;最不幸的是三位四川同学(栗岁豊、陈道东、陈昌绪),以「共谍」的罪名被一起枪毙了。
在中共的反右运动时,许多知识份子在精神上所受的屈辱,恐怕和「介寿堂」中所上演的也差不多。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从大陆「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报上的记载看来,那也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没有受到拳打脚踢的肉体虐待,但后果之严重,折磨之长久,或许更有过之。
这数十年来,极大多数中国人都是经历过说不尽的忧患,说不尽的苦,杜甫说要「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他自己做不到,我们也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