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所收的「草鞋钱」,其实就是迟交钱粮的利息,这次付了草鞋钱,过得十天半月,他又会来征收钱粮。别人的田地要你纳税,那当然是非常的不公平。我当时气愤地向那税吏交涉,他却说这不管他事,县里的粮簿上记着的是我那朋友的名字。
后来我的朋友病好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了满脸痘疤。他一头牛和三口猪都卖了,用来埋葬他母亲、哥哥、和妹子,从此成为赤贫。小说和戏剧中的女主角都忠于爱情,不计较情郎的贫富,但现实生活中却并不都是这样。我朋友的姑娘不久就嫁了别人。田野间和山坡上仍旧飘扬着醉人如酒的恋歌,可是永远和我朋友无份了。他成日痴痴呆呆,对什么都失却了兴趣。我想同他一起到县政府去交涉,改了粮册上名字,他也一样不关心了,只说:「没有用的,命中注定的。」他一生之中再也没了幸福,或许,他还是死了的好。
湘西有许多苗人,千百年前就被汉人赶到了贫瘠的山里。汉人的官吏和土豪恶霸常常欺侮他们,每过十年八年,苗人忍无可忍,便会爆发一次武装反击。我在湘西时,最近一次的汉苗冲突过去还不久,农村中流传着各种各样汉苗互相杀戮的事迹。汉人有新式槍械,人数又多,每次冲突自然总是苗人失败。我在乡下的市集上看到苗人和汉人交易,苗人总是很少说话,对于轻薄汉人的侮辱和嘲笑只是默默忍受,交易上吃了亏,也不敢有什么争执。有一晚天下大雪,我在一家农民家里作客,听到一个保长喝醉了酒,口齿模糊地吹嘘他如何手执快枪冲入苗寨,如何奸淫苗人的姑娘、抢劫他们的财物。火堆旁的听众大都是贫穷的农民,但他们都觉得,欺侮苗人是很应该的,他这样做不是不道德,反而是个英雄。我忍不住向那保长挺撞了几句,说:「如果别人这样欺侮你的女儿,你心中怎样?」他大怒之下,从此和我成了仇人。
香港报上正有人在谈郁达夫和王映霞。王映霞后来跟了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可是他们的姻缘也不长久,许绍棣终于娶了一位美丽的女画家孙多慈。孙先生做过我中学时的图画老师。那时她举行画展,有几幅油画画的是嘉陵江上的纤夫,身上都是赤裸裸地一丝不挂。同学们看了都很惊讶,因为孙老师那时是位年轻小姐,每个同学都觉得她美得不得了,她上课的时候,坐在后排的学生往往会找个什么借口走到前排去,好仔细的多瞧她几眼,再者,我们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不穿衣服而在户外劳作的人。过了好几年,我坐上了嘉陵江中的大船,亲眼看到那些纤夫确实不穿衣服。十多个纤夫之中,有三个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孩童,他们弓着背,在火热的太阳下,将一艘大船拉着逆流而上。傍晚时分,船泊了岸,纤夫们一起吃饭,一个小纤夫替船老大装米汤,不小心将汤泼在他的身上。船老大拳足交加,狠狠打了他一顿,最后提起他身子,投入了江里。虽然那小纤夫挣扎着爬了上来,但流的鼻血始终不止,哀哭的声音和江水一同呜咽。第二天早晨,这个小纤夫又蹒跚着在拉纤了。当时我只是心中很难过,现在我自己有了儿子,有时想到我自己的儿子如果不幸是个小纤夫,这样的受人虐待……
那一年到佛山,去参观了著名的祖庙。北帝神像前地下有一块石板,石板上有一滩隐隐的血迹。当地的人向我们说起这滩血迹的来历。一个有钱人不见了一头鹅,疑心邻家的穷小孩偷来吃了,抓了他来,问他今天吃过什么东西。那穷小孩说话不清楚,说吃过「螺」,他把这「螺」字说得和「鹅」字差不多,那有钱人更无怀疑,一定要他家赔偿。穷孩子的母亲知道儿子清白,但百口难辩,有冤无处伸,于是带孩子到祖庙中,在神像前磕了头,用刀剖开孩子的肚子,证明孩子只吃过田里摸来的田螺,没偷过鹅吃。孩子死了,母亲疯了,血迹永远留在那块石板上,控诉着人间的惨酷不平。我不知道冤屈者的血为什么会深入石里,永远磨洗不去,但我相信这个故事。我曾在武侠小说「飞狐外传」中借用过这段令人想起来就心酸的事。
明报报馆的转角处,晚上总有几个盲了双眼的女人站着。他们戴了黑眼镜,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在等待着一种屈辱的来临。往往,我上报馆去时看见她们凄凉地站着,过了几个钟头下来,她们仍是这样凄凉地站着,连站立的位置也一步没有移动。我听人说,在从前的广东,人们买了瞬俊的穷家女孩,将她们眼睛刺盲,迫使她们终身暗无天日,迫使她们终身做暗无天日的事。
人间的惨事,我见到的听到的,千万分之一也不到。我相信每个年纪稍大的人,一生之中如果不是身受其酷,也一定见过听过旁人的剧烈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