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在这篇文字中谈国民党的缺点多而谈共产党的缺点少。那因为我大半生活在国民党的统治下渡过,在共产党统治大陆之前,我早已到了香港。虽然这十四年中,我曾去大陆旅行过八次,那终究是走马看花式的,没有甚么深切的体会。虽然,即使是一个从未去过大陆或台湾的香港人,也可以发表他对这两个政权的感想,只要不是有意的歪曲事实,什么感想和意见都会有参考的价值。但我在这篇文字中,还是限于谈论一些我个人亲身的经历和体会。我当然知道,在中共统治下的大陆,有许多愁苦,有许多不幸,但这些真实的经历,应当让那些亲身受到、见到、听到的人来叙述。明报的「自由谈」中,发表过几百篇这类文字,以后也会继续发表。
榆瑞远托异国,离妻别子,这一番寂寞之情,我自然想像得到。四十天来,每天执笔写这篇文字,我总会忆起他亲切的面容、爽朗的笑声。我和沈宝新兄创办明报,起初只是一张四开的小报,但从第一期起,榆瑞就不断的给我鼓励和支持。他给我们写过关于梁羽生兄的特写、写过关于秦羽女士结婚的消息和贺词,在我们最困难的时期,他设法给我们找新闻、写国际人物的专栏。他在离开香港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约我去喝茶,那是一次漫无目标的闲谈,说到了旧日的友人、共事的欢乐,也说到了世事的无常。我当时不知道他是来向我告别,只觉得他神色间有些黯然。我几次说要走了,他总是说再多谈一会。事后才想起,他是在珍惜我们这份友谊,心中有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感。如果当时我知道了,即使一夜谈到天明,仍是会觉得时光太短。
古人要求朋友之道,应当「直」而「谅」。直,是要对朋友的缺点直率地批评;谅,是要对朋友的弱点和困难能有同情的谅解。我虽然不以为榆瑞到英国去写这本书是最好的抉择,但我相信了解他的心情。另一方面,我决不敢以为自己的见解比榆瑞更正确,但对他书中不同意的地方,还是直言无忌的写了出来。这几天有好几位朋友在其他报上发表文章,批评我这篇文字中的看法,尽管我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我丝毫不介意于直率的讨论。我以为,国民党和共产党最大的不利之点(对国家人民不利,对他们自己的政权也不利),是不能容忍直率的意见和讨论。如果我们也学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样,一笔抹煞和自己相反的看法,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对国是提出自己的意见呢?难道我们居然自以为比国共双方的当政者更聪明更能干么?我们唯一的好处,只不过是相信愚者千失,或有一得,只不过是相信自由民主的讨论,比之独裁和专政更容易接近真理。如果我固执地相信,只有我自己的见解才是真理,那正跟我们所要批评的人一模一样了。
所谓「理性主义」,就是「主张一切事情要讲道理」。这本来是我国千百年来的传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有些右派的朋友说,对共产党没有道理好讲,只有拳头才是真理。有些左派朋友说,政治中只有镇压和斗争,唯有武装行动才能取得胜利。从短期的情形来说,那或许是实情,然而长期的看来,我总是相信「公理胜于强权」,主张讲道理,并不是反对武力,不是连正义的战争也反对,而是主张在运用武力的时候,要凭理性来决定,不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或盲目的信仰。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不论从那一点道理来说,我们都应当坚决抵抗。但国共战争是否值得打,理性主义者就觉得大有考虑的余地。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反对内战,尽管这种反对没有成功,但我们事后回想,这种反对并没有错。
张列宿先生正在发表一个连载,批判我这篇文字,题目是「理性主义者的悲哀」。我以为理性主义者是永远不会悲哀的。我们既然主张一切讲道理,那就永远在做最合理的最切合实际的抉择。如果事实证明,我们的看法错了而别人对了,理性主义者决不抱残守缺,决不坚持一种明知是错误的见解。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找到真理,原是最大的快乐。只有盲目信仰的人才会悲哀。因为一旦发觉他的信仰错了,或者他的信仰中出现了缺点和漏洞,发现到事实不能证实他的信仰而他又不肯放弃这种信仰,那才是悲哀。
当然,理性主义并不是墙头草、两面倒,决不是看风色行事。我们认为只要确信那是「善」,就必须「择善固执」。 这篇文章只是一些杂感,并不适宜于谈太多的思想和政治见解。过几天,我准备写一篇「谈中庸与理性」,或许可以作一些比较详细的讨论。
炎暑苦旱,心头却常常念着两句诗:「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远怀故人,恻念生民,颇兴草木风尘之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