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字的内容已经越扯越远,如果题目改作「读『彷徨与抉择』有感」,或许好些。总算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兴」这种文体,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由关关雎鸠可写到君子好逑,从白露为霜可写到所谓伊人。英国文学家卡莱尔写过一部轰动全世界的哲学书「重做衣衫」(Sartor Resartus),这部书号称讨论衣衫问题,实际上谈的是生死之谜,瞑想肉体与灵魂之间的秘奥。既然不朽的文章都可随兴抒发,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无聊杂感,想更不妨言及题外,盖越是小人物,越是有随便说话的自由也。现在来说几个中国历史上的小故事。
公元二十四年,在西方耶稣正开始传道,在中国则是汉光武刘秀正与王郎激烈争夺天下。一度刘秀被王郎逼得狼狈万分,东逃西窜,汉中大将冯异捡柴、邓禹烧火,才煮得一碗麦饭给刘秀吃。后来刘秀斩了王郎,查获到大批文件,其中数千封书信,都是刘秀部下在势头不对时暗中写给王郎的,信中不是大骂刘秀,使表示决心归降。刘秀一封也不看,召集诸将,当众将这些文书烧去。他说:「烧去文书,不留证据,可令那些曾经想背叛我的人安心。」
曹操和袁绍大战,河北兵多粮足,曹操的兵力弱得多。曹操破袁绍后,查到不少书信,部是许昌(曹操的根据地)要员及军中将士向敌人私通款曲的,曹操看也不看,当众焚毁。他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况众人乎?」
唐明皇晚年昏庸胡涂,但初接位时却是英明果决,开元之治,可以上比贞观。当太平公主进行政变时,群臣中有一批是她造反的党羽。事平后,唐明皇得到了造反者的名单和证据,命陆象先穷加追究。陆象先将这些证据都烧了,明皇大怒,要处他重刑。陆象先叩头说:「臣违了陛下圣旨以安反侧者之心,确是不敢逃罪。」明皇是聪明人,一点便透,唐书陆象先传中说:「帝悟而善之。」
明朝燕王造反,即位后,在宫中搜出建文帝时的奏章数千通,命解缙等检阅分类。皇帝规定的分类标准是这样:「凡兵言刑事宜者留觉,其语涉干犯者,悉焚不阅。」讨论军事与法律问题的,因为对以后的施政有参考价值,所以保存起来研究,凡是文中有攻击燕王,骂他大逆不道等等言语的,一概焚去。
汉光武、曹操、唐玄宗、明成祖,都是中国历史上杰出的领袖。汉光武所得的评价更高,一般认为比汉高祖伟大得多,王夫之更说他是三代以后古今皇帝中的第一人。这四位大领袖创了这样巨大的事业,实与他们胸襟之广、气度之宏,有很大关系。曹操和朱棣(明成祖)对反对者的镇压本来是很辣手的,曹操主张「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令天下人负我」,朱棣杀方孝儒,首创诛十族之刑。但他们对人的本性,有很清楚的了解,知道趋炎附势,靠拢强者,乃是人的天性,出发点在于以求自保。既然我已得到了胜利,一般人自会向我靠拢,至于他们曾经反对过我,那就不必计较,如果耿耿于怀,只有使这些人心中不安。他们如果心中经常有一种威胁存在,觉得当政者牢牢记着自己犯过的错误,小则没精打采,大则铤而走险,索性来一个行刺造反。 因此如何以安反侧,乃是统治者的一个重要课题,从中国历史上的教训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宽大,不但不加处罚,而且连他谋反的证据也当众烧去。曹操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况众人乎?」以心理学家的谅解,大政治家的风度,收揽人心,巩固统治。
京剧中有一出戏「摘缨会」,现在是很少人唱了。戏中楚王大宴群臣,命爱妃劝酒。这位妃子既美丽又性感,一个小将酒后乱性,非礼了她一下,也许是拧一下屁股,摸一摸大腿。这妃子悄悄摘下了小将头盔上的红缨作证据,去向楚王哭诉,要求严办。楚王立刻下令,大厅上烛火一律熄灭,每人都将头盔上的红缨摘去,这才张灯重宴。他不但不肯惩罚这个非礼的将军,而且不愿知道是谁,更使这将军安心,以后决不会向他开刀报复。后来在战争中楚王遇到危难,这小将出死力保护,以报当日灭烛摘缨之恩。
中共在大陆上胜利之后,对国民党的高级人员是十分宽大的,那是达到了中国历史上的最高标准。以傅作义、李济琛、卫立煌等所杀共产党人之多,尚得身居高位。但中共对于每一个人历史上的言行,却是每一件小事都不放松,一一纪录在案。对每一个人都查明你的祖宗三代,你自己坦白之不足,还要广泛调查你的三亲六朋,你村老老若是信口开河,他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刘秀与曹操当众焚毁文件的气度,中共是及不上的了。其实我们不谈气度,单就政治上的利害来说,也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的态度更有利于政权的巩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