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中共在文艺方面的工作,对于旧事物的整理,和培养,远胜前人,而于新作品的独创,未免恹恹无生气。这是什么原因呢?据我想,要创作伟大的艺术作品,必须有相当的创作自由。整理旧物,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组织能力和财力,这一点中共是具备的,而新的创作,起决定性作用的却是作者个人才华的自由抒发,是个人内心激情的迸露,这一点在大陆受了限制。中国成千成万文人写了数百年的八股制艺,但竟无一篇不朽的传世之作,根本原因,便在于这些制艺必须根据钦定的公式和思想来写作。我当然不是说大陆上没有新的优秀的文艺作品,我只是觉得,以中国文化传统之深厚,人才之众多,这十多年来应该有极大的成就才是。在目前的文艺政策下,恐怕不易产生像鲁迅那样尖锐辛辣的散文,像郭沫若那样热情奔放的诗歌,像曹禺那样深刻感人的戏剧,像茅盾那样气魄雄伟的小说。
中共最优秀的戏剧,是京剧、潮剧、越剧、川剧、汉剧。最优秀的电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林家铺子」、「祝福」、「杨门女将」、「碧玉簪」……那都是承袭了前人的创造基础,再加以发扬光大。「白毛女」电影也极好,其所以动人,主要因为它描写的是真实的激情,是一个被压迫的少女的真实遭遇。但许多以社会主义建设、思想斗争、知识分子改造为主题的电影和戏剧,创作上便受到很大的束缚,缺乏深度,无法使观众心灵震荡,情难自已。
我们在香港买到的中共出版的古书,那真是精采。每一部都是由全国第一流专家校订和注释。版本极佳,错字减少到了最低限度。例如「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现在阅读起来多么方便!我在学校时,有一年暑假的读书计划,中文是读「资治通鉴」,英文读四部莎士比亚悲剧。莎氏悲剧有详细的注释和分析,虽然是外国文,读起来反比中文容易得多。「资治通鉴」是中华书局的四部备要本一共有九十册,要读通它的标点,就要化相当力气,至于难字难句、典章制度,更是查不胜查。结果只读到六十余册,暑假就完了,学校开课,于是和世界上大多数读书计划的命运相同,我的计划也无法完成,数年前中共的新版本「资治通鉴」出版,其时披卷夜读,综览千载,几乎是像读历史小说那样容易,那样的兴味盎然。
三年前的某天,傅奇、石慧夫妇在我家闲谈。石慧看看我的书架,她发现架上有许多中共整理出版的古书,也有一些「战争与和平」、「罗亭」等俄国的古典文学译本。她问我:「你为什么不读国内的新小说?为什么不读苏联的新小说?」我觉得这句话很难回答,想了一想,才说:「一个人一生能读的书很有限。古典作品经过时间淘汰,证明已有固定的价值,读了不会浪费时间。」这几句话虽然是一部份理由,但更主要的原因我那时觉得不便出口。事实上,我读过许多中共和苏联的文艺小说「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等都是读过的,这些作品的思想性很强,技术水准很高,但我不喜欢它们的公式化。在中共和苏联,所有能发表的文艺作品,都严格依据官方的政治路线,我知道这种政治路线,那么,只须读了一部小说开头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便猜想得到以后人物和情节的发展。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讽刺解放区某个乡村中选举的不民主,他说既然年年大家都一定选这 个人,何必费事填写选票上的人名?不如刻个印板,每年拿来印上一印,岂非简单省事?对于许多公式化的文艺作品,我禁不住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这个「印版」不免要大些,内容也要复杂些。
榆瑞书中有一节提到,香港的左派报纸绝对不提对中共不利的事实。他说:「他们隐瞒新闻的政策,引起了我的愤慨。从一九五九年起,大陆上粮食的极度缺乏越来越严重了。香港大部份居民在中国都有亲友,要求寄粮包回去的信件,像潮水般涌到这岛上来。但香港的共产党报纸对饥荒的消息只字不提,而在共产党机构中工作的人,没有一个敢谈论这件事。当别人问起时,他不得不违背良心而断然否认。」
去年五月间大量大陆同胞涌到香港,此间左派报纸也是完全不加报道。
所有这许多情形,都是基于一个根本原因:共产党认为文艺和新闻就是「宣传」。任何文艺作品和新闻报道,必须有党派性、有战斗性。中共前驻印度尼西亚大使王任叔(笔名「巴人」)主张文学中应有普遍的人性,他认为喜欢香花美景、男女之爱和亲子之爱,乃是人的天性,资产阶级是这样无产阶级也是这样。这种理论使他成为右派份子。共产党的新闻学观点,猛烈攻击「有闻必录」的无原则态度,他们强调说,所有文艺工作者和新闻工作者,都必须是党的宣传员。在这一点上,一般反共文艺和反共报纸,却与共产党具有相同的观点,他们也认为文艺和新闻的目的只是宣传,反共宣传。
理性主义者不同意这种态度。我们认为,文艺应当抒写真实的情感,新闻应当报道真确的事实,评论应当作公正的断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