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我从火车窗中望出去,那些深壕变成了一条条黑影,极目所至,无穷无尽。那个中共的士兵说,这些壕沟是解放军发动了成千万民夫挖的,用以困住国民党机械部队大炮和坦克车。远处,有许多小小的火光在闪动,一个旅客说:「那是鬼火!」另一个说:「不,这是死人骨头中的燐质。」其实那有什么分别呢?科学知识的进步,并没有能使人类免去战祸,这片纵横数里的大战场上,数十万人暴骨荒野,变成了鬼也好,只留下一些燐质也好,他们家人的眼泪累积起来,真要填满这些壕沟了。我们不禁想起「吊古战场文」中的那几句话:「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榆瑞的「侍卫官杂记」,另一部在新晚报连载的唐人的「金陵春梦」,都描写了国民党当局要人在国共战争中的言行。我也读过一些中共方面描写这场战争的文艺小说,例如在「保卫延安」中,就曾写到彭德怀。我们看到,双方要人所关怀的,只是战局的胜败,没有人惋惜人命的牺牲。我不知那些人们真正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然而从他们亲手写的文章诗词中,我找不到有一句话是出于对生民疾苦的悲悯。胜利者是志得意满,气焰万丈;失败者是垂头丧气,怨天尤人。难道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流血丧命、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种种深切的苦难,都不值得大人物们有片刻的伤心和自责么?莎士比亚在「麦克白斯」中描写,麦克白斯夫人谋杀了国王,手上染上了鲜血,从此之后,她 晚上梦游时都想竭力洗去手上的血迹。那是良心的苛责,她知道杀人是最大的罪行。但全世界的政府领袖们、将军们,制造武器的科学家们,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上是染满了永远洗不去的鲜血,毛泽东先生在咏昆仑山的「念奴娇」词中有云:「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他说的是发源于昆仑的长江与黄河,然而使人民成为鱼鳖的,岂仅江河而已?千秋功罪,岂仅供后人评说一番而已?
「侍卫官杂记」中写的,主要是蒋介石先生的私事,偶尔也提到国民党政府内部官僚们的一些明争暗斗。提到人名时,他用的都是谐音字或同义字,例如陈纳德的「飞虎队」,他称之为「飞猫队」。我以为这部书有一定的宣传价值,因为是暴露党国要人的私生活内幕,读来也颇具趣味。主要的缺点,似乎是没有接触到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加完全没有涉及社会上正在起着的天翻地覆大变化,榆瑞记忆力强,留心生活中的小事和细节。这部书的优点和缺点,有许多和「彷徨与抉择」是共通的。
榆瑞说在大陆狱中时,常读的一部书是斯特拉契的「维多利亚女皇传」。斯特拉契是英国著名的传记文学家,以「维多利亚女皇传」一书成名,他书中也极多名人生活细节的描写。例如在「女皇传」中,他写女皇如何和丈夫亚尔培亲王吵嘴,亲王闭门不出,女皇如何在半夜里去敲门。亲王问外面是谁,女皇说是英国女皇,亲王不肯开门,一定要她低声下气,自称是「你的妻子」,这才开门而言归于好。这些细节丰富了书中人物的性格,同时对当时的世界大事和英国社会,也以许多生动的细节来加以反映。这些优点,似乎是榆瑞的作品所不及的。
我们再来谈「彷徨与抉择」。他书中说:「我被推荐担任副编辑主任没有得到批准,我相当失望而怨恨。其后共产党人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运动,用以检查工作者的忠诚和效率,在这次运动中,我对报馆的社务委员会(费彝民是主任委员)提出了一些厉害的批评,我这样做,得到了大部份低级同事的拥护,但却使负责的人们(包括费彝民自己)相当不快。结果,我在报馆里的地位越来越不稳了。虽然有些朋友劝我离开,我却下不了决心,因为我对报馆有感情上的联系,同时我又相信,中共将会和西方国家建立友好关系。」
关于「对报馆有感情上的联系」,我也深有同感。转变之前的大公报,实在是中国知识分子理想的工作处所。这张报纸有国际声望,它的舆论能直接影响到国家大事。傅斯年在「大公报」发表一篇「这样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就此下台。当然,这中间有陈诚和宋子文的暗斗,有政学系和CC暂时连手等等内在的政治因素,但大公报在舆论上的影响力,毕竟是不可轻视的。全国大学教授、作家、大学生,极大部份都是大公报的读者。我们今天晚上在编辑部中写一个字,这个字明天就传到了全国各界重要的人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