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计划的「新杂志」没能出版,那是在山顶之会后的数天,费彝民先生通知我们的。他所说的理由是「社务委员会」没有通过。我们相信这是真实的理由。因为我们计划中的杂志,主要目的是为新中国的文化作宣传,就像初期的「新晚报」那样,没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以新中国的好处,潜移默化的传达给读者。我们不接受从这杂志中得到任何报酬,也不想宣扬自己的名字。至于经费,那是没有问题的。费先生是一个很慷慨的人,他在香港有许多很有钱的上海朋友,例如维大洋行的董事长王宽诚先生(他是旧大公报的董事,现在是中华总商会会长)、前长城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吕建康先生,随便要谁拿出一两万元来赞助一件文化事业,都是轻而易举,何况,这杂志未必会赔本,而费先生自己也有钱。
他是苏州的世家子弟,有相当的产业。当香港大公报向中共靠拢的前夕,总经理胡政之先生已逝世了,那时每天只销二千多份,经济窘迫之极,报馆的担子都压在费先生的肩头。后来他在同人的会议上透露,他从上海到香港,私人有几十根金条的财产带来,结果都在这段时期中贴在报馆里了。大概,以后大公报还了给他。
「彷徨与抉择」中批评他生活豪华,据我看,费彝民不是共产党员,既然自己有钱,住得宽敞一点,有汽车坐,并不能说怎样过份。
一九五〇年,刘芃如的太太杨范如有一位女同学流落在香港,没法子回上海去。杨范如谈起这件事时,无意中给费先生听见了,他立时便
送了一千元给她,使她得能北归。后来我到上海,还见到这位女士,她对费先生十分感激,说她始终没能见到费先生,向他说声「谢谢!」连他是怎么样的相貌也没法知道。
前年,书画鉴赏家朱省斋先生想出版一部「中国书画」,没有经费,费先生给他邀了几个朋友,每人筹借三千元,就解决了问题。
所以,我们杂志的流产,不是在于计划的本身,不是在于经费。问题在于,我们这四个人的作风太自由散漫,太没有组织和纪律的观念。将这计划「越级」去向费先生提出,本身就是违反纪律的事。我们以旧社会中天真幼稚、漫不在乎的方式,企图在一个左派机构中推行一个小小的计划。在十二年后的今天想起来,我们在政治上实在是不可饶恕的无知而单纯。
我谈到这小故事,决不是对大公报和新晚报的领导者表示抱怨,如果当时我是大公报的社务委员会之一,或许也否决这个计划的。当然,榆瑞、芃如、寿龄和我四人失望之余,不免在咖啡馆中大发牢骚,指摘这个人眼光太小,那个人胸襟太窄,但我们就没有指摘自己的无知,没有责备自己缺乏必要的政治经验。
共产党认为每个知识分子都有本质上的严重弱点,太个人主义,太自由主义,凡是在一个左派团体中太突出的个人,迟早会被要求将锋芒和棱角磨光了去。我们四个人后来各有了不同的道路,那是这大时代中,香港知识分子的四种不同的道路。道路之不同,似乎主要决定于
这个事实:他能不能放弃或改变自己的个性,以服从团体。芃如的路已走完了,我们三个人还在走着。
「彷徨与抉择」第一章开头记叙榆瑞在苏州被捕的情形说:「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二日,下午一时还差五六分钟,京沪直通车将到苏州车站。我和一位来自香港的银行界朋友在餐车中吃了中饭。他邀我到他车厢中闲谈。他将一个大柑塞在我手里,随口道:『潮州柑』。突然,一个铁路警察走进来,说:『同志们,请拿通行证出来。』我的银行界朋友似乎有点紧张,立刻从皮夹中取了通行证出来,低声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我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从左边胸口袋中取出了路条。我还没递给他,那警察就从我手中抓了过去。他对我的路条细细看了大约两分钟,于是说道:『你路条上注明只是从广州到上海的。』」
其后记述他如何被捕而送入上海的监狱,经过的情形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里不必重述。榆瑞所说的银行界朋友,就是朱寿龄。他在上海解放之前,是中国农民银行的襄理。在任何场合之中,他都喜欢以「小丑」的姿态出现,但他决不是「小丑」。这是任何文学作品中都未描写过的角色,复杂的性格中充满着丰富的矛盾。我和他第一次相识,是颇为戏剧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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