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斜风细雨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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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偶然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自己从前留下几个字批注,偶然翻到抛在抽屉角落里的一枝旧笔,偶然听到远方一位旧友的消息,往往会感到几分喜悦,几分惆怅。日子是永远永远的逝去了,但在心底深处,过去的事总是不能忘记。年青时代的欢乐与哀伤,偶然的,会在汽车声和电话铃中,蓦地里闯到脑海中来,于是,忍不住眼眶有些湿润,手掌有些颤抖。虽然是在现代大都市中的尘嚣中,我还是根深蒂固的带着中国封建时代的传统和温情。旧日朋友们的争执和吵闹都忘记了,只是记着他们的亲切。对于过去,我常常感到茫然和惋惜,很多歉仄,然而,没有什么后悔。

读到周榆瑞兄那本「彷徨与抉择」,许多早已模糊了的记忆,忽然又鲜明起来。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十二年前的秋天,一个斜风细雨的傍晚,我和榆瑞,芃如,刘朱,寿龄四个人,在山顶缆车站旁的茶室中喝茶。我们在等一个人——等费彝民先生。

这件事,当刘芃如兄去年去开罗途中在曼谷堕机逝世时,我曾想到过。我又忽然想到了英国哲学家宁罗素的一段话。他说,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历史完全是经济发展决定的,其实,世界上许多偶然的意外,往往会改变历史,如果当日德国的移民局局长消化不良、脾气不好,没有批准列宁离开德国到俄国去,那么苏联革命的面貌恐怕会大不相同。

我们这些小人物,当然对历史丝毫不起什么作用,但对于我们自己的生命,一些偶然的事件,却是影响了我们的一生。如果十二年前我们 在山顶中的商量有另一种结果,今天,芃如或许仍是在「新晚报」的编辑部中精心琢磨地翻译,榆瑞或许仍是坐在芃如的桌上肆无忌惮地大笑,寿龄或许正成为榆瑞取笑的对象,而我自己,正在给「新晚报」写着影评,或者正在将「大家谈」读者的投稿,一篇篇地投入了字纸篮——虽然,心中不无有些抱歉,为了这般的无情,将许多年青的希望投到了字纸篮中。

如果是这样,我们都会很欢喜的。

我们四个人那时都是「新晚报」的翻译。芃如兼编「大公报」的「文艺」副刊,我兼编新晚的「下午茶座」副刊。一个上午紧张的工作过后,下午的闲谈是最愉快的享受。在芃如的发起下,我们计划出版一本杂志,一本文艺性的学术性的杂志。我们不准备这杂志中讨论政治,只是介绍外国的文艺作品,包括小说、散文和诗,也包括图画、音乐、电影、戏剧和舞蹈。我们介绍中国人最光采的才华,也介绍外国人最诚恳的成就。我们想,为了适合海外读者的胃口,我们应当办得尽可能的通俗。把乌兰诺娃和玛哥芳婷美丽的图片,放在一起,把戴维罗的漫画和黄永玉的装饰画放在一起,我们评论美国电影和香港电影,也评论明星和导演……这本志杂的名字叫做「新杂志」。

这时候,榆瑞写的几本「金陵旧事」出版后,销路很好,我译的「中国震撼着世界」销路也很好,芃如译的「外交家」刚脱稿,「新晚报」的销数已超过了「星岛晚报」……我们满怀信心,年青人的精力过剩,觉得国家前途光芒万丈,报纸的发展步调迅速,我们每天下午与其在咖啡馆中闲谈过去,不如替报馆多做一些工作。

我们已草拟了整个计划,这天约了费先生来,再跟他详细商量一下。天气突然的寒冷,细雨从窓中不住的飘进来。到了约定的时刻,费先生来了。他以一贯的兴高采烈,替我们叫了许多食物,又以一贯的兴高采烈,接受了我们的计划。他说:「良镛负责编辑,寿龄做经理,芃如负责国外的组稿,榆瑞负责国内的组稿。我先去筹一万元向华民政务司登记。」我们向他郑重声明,这些工作完全是义务的,绝对不要任何报酬。在几个年青人的眼中,薄暮时分的寒雨变成了阳光。对于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创造的喜悦是最大的喜悦。榆瑞提议:这本杂志第一期出版后,我们五个人每人手中拿一本杂志,再到这里来庆祝,「不过我还要带一瓶香槟!」芃如说:「新晚报是在狂风暴雨的飓风中诞生的,『新杂志』是在寒风苦雨中诞生的。」

但「新杂志」并没有能够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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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刘芃如是一九四○年代四川大学外文系的翘楚,一九四六年获奖学金入读伦敦大学研究英国文学,一九四九年回国途经香港,受邀加入《大公报》任国际版编辑。一九六二年,刘芃如受邀前赴埃及参加国庆活动,不幸飞机失事,英年早逝,梁羽生亦有撰文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