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剑底戏沙怜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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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顾金标等见霍青桐跌倒,心中大喜,催马过来。霍青桐挣扎着想爬起上马,只觉手足酸软,用不出力,人急生智,把水囊带子往巨鹰头颈中一缠,将鹰向上一丢,口中一声忽哨。天山双鹰最喜养鹰,把大漠中的巨鹰从小捉来训练,以为行猎传讯之用,他们夫妇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也与他们爱鹰有关。霍青桐这头鹰是她师父训练好了的,一听忽哨,就带着水囊,振翅向天山双鹰飞去。

  滕一雷见他们倚为性命的水囊被鹰带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转马头,向鹰疾追。顾金标和哈合台想:“这丫头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紧!”两人也纵马狂奔。顾金标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要向巨鹰射去,只听见皮鞭劈啪一声,自己手腕上一疼,准头一偏,小叉打向旁边,原来是哈合台用马鞭打了他一下。顾金标怒道:“老四你干吗?”哈合台道:“你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咱们可完蛋了。”

  顾金标一想不错,俯身马鞍,向前急奔。他是辽东马贼,骑术最精,转眼间已追在滕一雷前面。那鹰带了一个沉重的小囊,飞行不快,与三人始终是不即不离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路,见那鹰越飞越快,眼见追赶不上,心中十分焦急,突然间那鹰如长空坠石,笔直俯冲下去,只见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马疾驰而来。那鹰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子,落在其中一人的肩上。关东三魔催马上前,只见那两人一个是秃头的红脸老头,另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妇。那老头厉声问道:“霍青桐呢?”三人一愣,没有回答,那老头似乎十分焦急,把巨鹰颈上水囊解下,将鹰往空中一抛,两声呼哨,那鹰也是一声唳鸣,往来路飞去,那两个老人不再理睬关东三魔,跟在巨鹰后面追去。

  滕一雷知道他们随着巨鹰去救霍青桐,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把这两个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被他们拿去,非夺回不可,手一摇,三人随后赶来。

  那两个老人正是天山双鹰,十多里路晃眼即到,只见那鹰直扑下去,霍青桐仍旧卧在地下。雪雕关明梅飞身下马,霍青桐投身入怀,哭了出来。关明梅见爱徒搞得这副样子,十分骇异,忙问:“谁欺侮你啦?”这时关东三魔也已赶到,霍青桐向三人一指,又昏晕了过去,关明梅厉声喝道:“老头子还不动手?”左手抱着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里。

  秃鹫陈正德听妻子一喝,知道这三人是敌人,兜转马头,向关东三魔冲去,奔到临近,长臂一伸,向哈合台胸口抓来。哈合台擅于摔跤之技,手腕一翻,用力一摔,把陈正德这一抓挡了开去。

  陈正德只觉手腕上麻辣辣的一阵疼痛,心中一愣:“这点子手下好快,劲道倒也不小。”这秃鹫生平最不服输,一意孤行,以致他虽然绝世武功,却闹得偕老妻隐身大漠,与中原武林朋友全不来往。他的脾气愈老弥甚,正所谓老姜越老越辣,当下一抓没抓中哈合台,不等兜转马头,凌空一翻,第二次又向哈合台抓来。哈合台左手一擒,右手反抓他的胸口,陈正德猛喝一声,一掌劈去,击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一震,坐鞍不稳,跌下马来。滕一雷与顾金标大惊,双双来救,哈合台下马时翻了一个筋斗,站在地上,一柄镭子已抽在手中,扑上前来。陈正德左掌在顾金标面前一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头,往外一拧,顾金标只觉虎口发麻,但他身手也极矫健,左手两柄小叉随着飞出,陈正德一低头,猎虎叉已被他夺了回去。陈正德心想:“哪里跑出来这三个野种,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我那徒儿要吃亏。”只觉脑后风生,滕一雷的独足铜人横扫而来。陈正德向前抢攻,一矮身双掌直取滕一雷下盘。关东大魔铜人回转,向敌人“玉枕穴”点到,陈正德一惊,“咦”了一声,跳开一步,说道:“你这家伙会打穴。”滕一雷道:“不错!”铜人一晃,又点向敌人肩头“云门穴”。

  滕一雷的铜人只有独足,手却有一对,双手过顶合拢,正是一把厉害的闭穴镢,只是他这铜人极为沉重,除打穴外又能横扫直砸,比钢鞭铁椎尤为威猛。武林中打穴器械不论判官笔,闭穴镢,还是点穴钢环,总是轻巧灵便,取其使用迅捷,认穴准确,陈正德见他居然用这笨重的武器来打穴,不免一惊,知道劲敌到了,当下施展全身武艺,空手与三人拼斗起来。

  关明梅见霍青桐悠悠醒转,这才放心,但回头一望,丈夫却已居于劣势。陈正德长剑放在马鞍上不及取出,他跃起时那马受惊,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胜,不肯过去取剑,以空手斗这三名江湖好手,渐渐不敌。关明梅长剑出手,一招“朔风狂啸”,向滕一雷后心刺去,滕一雷回过铜人一挡,关明梅不等剑招使老,早已变招,刷刷刷三剑,把滕一雷杀得直冒冷汗,他从来没到过西北,不知“三分剑术”的迅捷,只得守住门户,静以待变,心中暗暗惊疑,暗想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么剑法如此凌厉。关明梅向前连刺八剑,一剑快似一剑,那是“三分剑术”中的绝技,称为“穆王八骏饮瑶池”,她见滕一雷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奋力挡住,也暗赞他功力深厚。

  陈正德这边劲敌一去,立占上风,双掌飞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倏地一矮身,把顾金标射出而落在地下的两柄小叉抓起,兵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开娥眉刺招术,欺身直进。

  哈合台使的镭子也是一种极短的兵刃,陈正德一欺近身,两人快如闪电般拆了七八招,噗的一声,哈合台左臂中叉,衣服撕破,臂上也划了一大条口子。顾金标见形势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陈正德大惊,撇下哈合台,抢来拦阻。人未赶到,小叉已经脱手,笔直向顾金标后心飞来,顾金标左手一伸,想把小叉挽住,哪知虽是自己兵刃,到了敌人手中却已大不相同,那叉劲道极大,虽然挽到了叉尾,却没能抓牢,忙往下一蹲,那叉嗖的一声,从头上飞过,等站起来,陈正德已经赶到。哈合台知道盟兄一人对付不了,忙上来相助,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那边滕一雷只能顾住自身,分不出手来相救。

  霍青桐坐在地上,见师父师公逐渐得手,很是喜慰,五人兵刃撞击,愈打愈烈。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嚎叫,声音十分惨厉,那嚎叫升入空际,逗留不去,然后慢慢消失,叫声中充满着恐惧,饥饿,和凶恶的焦急,霍青桐一跃而起,叫道:“师父,你听!”陈正德与关明梅战斗正酣,听到声音,不约而同的跳开数步,侧耳静听。关东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脚乱,迭遇凶险,忽然一松,只顾喘气,不敢上前追杀。这时只听叫声渐响,同时远处一片黑云着地涌来,中间夹着隐隐郁雷之声。天山双鹰脸色大变,陈正德飞纵而出,把马匹牵来,关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跃上马背。陈正德忽地拔起身子,站在马背之上,叫道:“你上来瞧瞧,哪里可以躲避。”关明梅把霍青桐在马上安顿好,跳到了陈正德的马上。陈正德双手高举过顶,关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身子纵起,双脚站在他手掌之中。

  关东三魔见这对怪杰正要得手,突然住手不战、在马背上叠起罗汉来,不禁面面相觑,愕然不解。顾金标骂道:“难道这两个老家伙使妖法?”滕一雷见二老一副惊慌焦急的神色,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测不出,只得凝神戒备。关明梅向四下瞭望了一下,叫道:“北面好像有两株大树!”陈正德道:“不管是不是,快去!”关明梅跃到霍青桐马上,二老一提马缰,也不再理会关东三魔,向北疾驰。

  哈合台见他们匆忙中没把水囊带走,俯身拾起,这时嚎叫之声愈来愈响,恐怖异常。顾金标突然叫道:“是狼群……”他说这话时已脸如死灰,毫无血色。三人一跃上马,不约而同的追随双鹰而去。跑了一阵,后面虎啸狼嚎,万兽奔腾之声大作。滕一雷回头一望,烟尘中只见数十头虎豹,数百头野骆驼,黄羊、野马疾奔逃命,后面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追赶而来。

  万兽之前却有一人乘马疾驰,那马神骏之极,奔在虎豹之前有数十丈远,似乎带路一般。晃眼之间,那乘马已从关东三魔身旁掠过,三魔见马背上的人穿一身灰衣,由于尘沙飞溅,灰衣差不多变成了黄色,那人似是一个老者,面目却看不清楚。那人回头叫道:“要寻死吗?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骑见到这许多野兽奔来、声势凶猛之极,吓得脚都软了,膝盖一弯,把滕一雷抛在地下。

  滕一雷一跃站起,十几头虎豹已从身旁奔了过去。它们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伤人,滕一雷暗叫:“我命休矣!”张口狂呼,顾哈两人听见叫声,急忙回马来救,只见迎面饿狼如潮水涌到。滕一雷手挥铜人护身,明知无用,但临死还要挣扎,霎时间一头巨狼露出雪白牙齿,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马蹄声响,那灰衣老者纵马过来,左手一伸,已拉住滕一雷后领,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提了起来,喝道:“向西走!”运劲一抛,向哈合台马上掷了过去。滕一雷使出轻功,也用力一跃,坐在哈合台马鞍身后,三人兜转马头,疾驰逃命。

  天山双鹰带着霍青桐狂奔,他们久处大漠之中,知道这狼群最是凶狠不过,不论多厉害的猛兽,遇上了无一幸免。再跑一阵,前面果然是两株大树,双鹰暗叫:“惭愧!”这次总算不致填于饿狼之腹了。

  两人跑到临近,陈正德首先跃上,关明梅把霍青桐递了上去,陈正德接住,扶她坐在高处的树丫枝上。就这么一耽搁,狼群又近了好多。关明梅提起马鞭,在两匹马身上猛抽一鞭,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顾不得你们了!”两马向前急奔而去。

  二人刚好坐稳,狼群已到,当先一人是那灰衣老者。关明梅大惊失色,叫道:“是他!”陈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他侧目斜视,见她一脸惶急的神色,不禁心头有气,说道:“要是我遇险,只怕你还没这么着急。”关明梅怒道:“在这当口你还吃醋?快救人!”她右手攀住树枝,把身子挂了下去,陈正德“哼”了一声,右手拉住她的左手,两人荡了起来,等那灰衣老者的马驰到,陈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拦腰把那老者抱住,提了起来。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临空,坐骑却笔直向前窜了出去,脚底下全是虎豹与黄羊之属。他一个筋斗翻到树上站住,一看是天山双鹰,不由得满脸怒色。陈正德道:“怎么?老儿也怕狼吗?”那老者怒道:“谁要你多事。”关明梅道:“喂,你也别太古怪,咱当家的救你总没救错。”陈正德听妻子帮他,一脸得意的神态,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们坏了我的大事啦!”

  陈正德道:“你这老儿给饿狼吓胡涂啦,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士霄岂怕这群畜生!”原来这老人就是陈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他幼年时与关明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极好。但他脾气古怪,两人因小事争执,一言不合,袁士霄竟远走漠北,十多年没回去。关明梅以为他永远不归了,后来就嫁给了陈正德,哪知婚后不久,袁士霄忽然回乡,两人黯然神伤,不在话下。陈正德十分不快,几次去寻袁士霄晦气,但武功远不及对方,如不是袁士霄看在关明梅面上暗中相让,他已吃大亏,一怒之下,于是携妻远走回部。哪知袁士霄旧情难忘,也移居天山,虽然素不造访,但觉得与意中人相隔不远,心中较安,那也是一番痴情之意。陆正德见他跟来,自然恚怒异常,妻子虽然为避嫌疑,尽量不与旧友见面,但他始终不免多心,加之关明梅心中郁郁,脾气更加急躁,夫妻数十年来不断龃龉。三人现在都已白发苍苍,然而这段纠缠不清的情缘,仍旧不能淡忘。

  陈正德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这老儿一向占我上风,今后对我感不感恩?关明梅却听袁士霄说他们坏了他的大事,知他从来不打诳语,很是不解,道:“怎么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这群畜生近来越来越多,如不除去,终是沙漠中的一件大害,我布置了一个地方,引它们去自投死路,哪知却要他来多事。”陈正德知他说的是实情,讪讪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见关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陈大哥和你也都是好意,我谢谢你们就是。”陈正德道:“你怎样布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救人要紧!”一跃下树,堕入狼群。

  这时关东三魔已被狼群赶上,三人背靠背的奋战,两匹坐骑早已被饿狼撕成碎片。三人虽用兵刃打死了十多头狼,但群狼毫不畏惧,不断猛扑,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处伤,眼见难支,袁士霄突然飞堕,双掌起处,两头扑得最近的饿狼天灵盖已被击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树上抛去,叫道:“接着!”

  陈正德一把抓住。天池怪侠如法炮制,把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掷了上去,自己又是两掌打死两只饿狼,抓住死狼项颈,猛挥开路,冲到树下,一跃而上。

  关东三魔死里逃生,见他杀狼易于搏兔,手法之快,劲力之重,生平见所未见,等他上树,不住称谢。袁士霄理也不理。数百头饿狼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叫嚎,远处数十头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围住,搏斗吼叫之声,声塞空际,腾挪奔跃,撕打咬啮,惨烈异常。转瞬之间,虎豹都被狼群嚼碎,吃得干干净净。树巅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这种可怕的场面也是首次看见,无不暗暗心惊。

  陈正德接到关东三魔时,随手在树上一放,这时圆睁怪眼,瞪着三人。霍青桐道:“师公,这三个不是好人!”陈正德道:“好,拿他们喂狼!”双掌一错,就要上前,但见树下狼群嚼食虎豹驼羊的惨状,心中又有点不忍,就这么一迟疑,滕一雷叫道:“这边来!”向旁边一株树上跃了过去,顾哈两人也跟着纵去。关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儿,怎样?”她是要问问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赶尽杀绝,霍青桐心肠一软,说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烦恼,长叹一声,流下泪来。

  狼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它们见无法上树,在树下盘旋叫嗥了一阵,又向西追逐其他野兽去了。

  关明梅命霍青桐参见天池怪侠,袁士霄见她一脸病容,从衣囊中拿出两粒火红的药丸来,说道:“给你吧,这是雪参丸。”天山双鹰知道这是用珍奇药材配合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功,关明梅道:“快谢!”霍青桐待要施礼,袁士霄毫不理会,一跃下树,疾奔而去,有如一条灰线,不一刻在滚滚黄尘中变成了一个黑点。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吞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身舒泰。关明梅笑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陈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明梅道:“那么你是宁愿青儿多受苦楚?”陈正德道:“要是我,就不受他的。”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唇相讥,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了,把她搀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三人回到玉旺昆,到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后精神大振,再睡了一觉,已好了一半。关明梅坐在她床边悄悄问她,干吗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没说她出走的原因。关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问。霍青桐对师父最为敬爱,不再瞒她,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伙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什么陈总舵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他这样负心,你妹子又这样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账!”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见妻子大叫大嚷,忙进来看,两人在门边险险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咱们去杀两个负心无义的人!”陈正德道:“好!”夫妻俩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身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身上却只穿了内衣。心头一急,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师父和师公早已去得远了。霍青桐知道这两人性子急躁异常,常常不问情由就闯出大祸,武功又强,陈家洛一人绝敌他们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体疲累,上马向南赶去。

  陈正德除了袁士霄一事心中存有芥蒂之外,其他各事对爱妻无不言听计从,她说要去杀人给爱徒出气,自然跟随前去。路上关明梅说负心男子最为该杀,气愤愤的道:“我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青儿好心送给了他,他却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该千刀万剐。”陈正德道:“青儿的妹子怎么也如此无耻,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双鹰走到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有两骑马从南而来,关明梅眼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道:“什么?”关明梅道:“就是他。”陈正德道:“那个负心贼?”关明梅道:“嗯,上吧!”陈正德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他们一逃,可追不上。咱们假装不知,到晚上再下手。”陈正德点点头,两人迎了上去。

  这时陈家洛也已见到他们,心中大喜,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两位前辈在这里真好极啦,可见到霍青桐姑娘?”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的装作惦记她。”说道:“不见呀,有什么事?”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穿白衣的极美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父,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跳下马来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

  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关明梅心想:“小小的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声色,假问原委,陈家洛说了,关明梅道:“好,那么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

  关明梅一路细看这两人神情,见他们都是面有忧色,心想:“做了坏事,内心自然不能快活。但不知他们找青儿为了什么。两人一起来,大概是存心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悄对丈夫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后围坐闲谈。香香公主从囊中拿出一枝羊脂蜡烛点燃。天山双鹰在火光下见这两人男的如临风玉树,女的如水滨白莲,真是一对璧人,暗暗叹息:“这样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忽问陈家洛道:“你说姊姊有危险吗?”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但为了安慰她,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高高兴兴的道:“不过她有病,咱们找到她,还是把她接回去的好。”陈家洛点点头道:“嗯。”关明梅认为他们是一搭一挡的演戏,气得脸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陈老爷子,咱们四个人来玩一个游戏好吗?”

  陈正德向妻子一望,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他们疑心,陈正德道:“好,什么游戏?”香香公主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中间。在马鞍上放了一堆沙,用手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把沙堆上的沙一块块的切下来,切到最后,谁把蜡烛弄得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你先来。”她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

  陈正德接过小刀,颇有点不好意思,他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脸上表情甚是尴尬,关明梅推一推他的手时,说道:“切吧!”陈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了一块下来,轮到关明梅时,她也切了一块。轮不到三圈,那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比蜡烛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随时可以掉下来。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了一个凹,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接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一个小孔,这时沙柱已有点摇摇晃晃,陈正德接到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明梅笑骂:“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陈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稍大了一点,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了下来,陈正德大叫一声,香香公主拍手大笑,关明梅与陈家洛也觉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陈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拚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或者共同对付敌人,极少有这样开开心心的玩乐,这时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道:“好,我来唱一段吹腔,贩马记!”他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结婚时的甜蜜,如果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本来可以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可是他一直很耐心,对自己一往情深,他有时吃醋,那也是因爱而起,不能深怪。自己心中总是留恋旧情,常常对他迁怒,这时觉得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水涌到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点柔情,丈夫就感激万分,可见以前实在对他过分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这对老夫妻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戏来,这次是陈家洛输了,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很熟,但这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他们却能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十年中感情上颇有隔阂,这时却渐渐开始融洽,在老死之前夫妻俩心灵上能合而为一,确是感到十分甜美。香香公主对这故事是第一次听见,她起初不断好笑,说梁山伯不能发现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笨死啦。陈家洛心想:“我不能发现李沅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接着陈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什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事。这时夜已渐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身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把她搂住,又把她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来是想在杀这两人之前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自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鼻管中香气愈来愈浓,似乎身处奇花丛中,住了口低头一望,见香香公主已经在她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寂寞异常,关明梅忽想:“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有多好!”这时烛火早已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脸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体,就如小儿抱着母亲一般。陈正德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来,把香香公主抱到帐篷里,拿一条毡毯给她盖上,只听见她在梦中迷迷糊糊的道:“妈,你拿点羊奶给我的小鹿儿吃,别饿坏了它。”关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了出来,心想:“这明明是一个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她见陈家洛另行支了一个帐篷,与香香公主的帐篷隔得远远地,微微点头。

  陈正德过来低声道:“他们并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反来覆去的仅瞧你那柄短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的?”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一点也没杀人的心思,说道:“咱们坐一会,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妻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熟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干了。”但两人谁也没先动,显然都下不了决心。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丧生于他们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但这时要杀两个睡熟了的人,却下不了手。渐渐的星移斗转,寒气加甚,老夫妻俩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藏在丈夫怀里,陈正德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天山双鹰已不知去向,两人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了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在沙上画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字的意思。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这些是什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她话未说完,突然跳了起来,惊道:“你听!”陈家洛也已听见远处隐隐一阵惨厉的呼叫,叫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匆忙忙的收拾帐篷食水,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早已经奔到,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后面。那群豺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但它们还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

  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正要生火煮肉,忽然狼嗥又近,两人急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在后面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叫,把陈家洛吵醒,只听见狼群又已逼近。香香公主也已惊觉,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囊干粮,立即上马。这样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只累得人困马乏,香香公主的红马不久支持不住,倒毙在地。两人只得合骑白马逃生,这样白马更加疲累,奔跑愈慢,到第四日上已经不能把狼群远远抛在后面。陈家洛心想:“如果这匹不是骏马,只要一日一夜不休息的狂跑,早已累死,现在亏得它支持了三天,但只要再跑半天,也必倒毙。”走不多时,见前面有一些小树丛,催马过去,下马说道:“咱们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他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许多枯枝放在墙上,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把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刚布置好,狼群已经奔到。它们最怕的是火,在火圈旁盘旋打转,不敢逼近一步。陈家洛道:“等马的气力养足了,咱们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吗?”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想:“这孩子的慈悲心有时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却还在那里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香香公主双颊红晕,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一望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只待火圈一有空隙,就猛扑上来,不觉一阵心酸。香香公主十分乖觉,见他这样怜惜万分的瞧着自己,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咱们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旧快快活活的在一起。”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相信有什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这位姑娘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黄金的栏杆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定会一滴滴的掉下来。她的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鲜艳了……”

  香香公主仰头望他,见他嘴角上带着微笑,脸上却是哀伤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去加柴,三头饿狼已窜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那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重又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来,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狂咬狂叫,他趁势捡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正要向圈中那条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窜去,滚倒在地。群狼蜂涌扑到,将它撕成碎片,吃得干干净净。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些柴是培养他们两人的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身功夫向树木跃去。狼群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陈家洛用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树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围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他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陈家洛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了上来,陈家洛剑盾一挥,那头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狼身连在剑上落不下来,其余各狼连声咆哮,陈家洛急忙用力一扯,把那头狼的尸身扯下来往狼堆中一丢。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陈家洛寻机拿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却已被群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镇静,冷冷的望着陈家洛,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都不意在此相遇,目光瞪住,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咱们的火光,所以奔了进来,你瞧他累成这个样子。”她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送过去,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他随即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这是在兆惠军营中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她惊得呆了,瞪着张召重不说话。陈家洛把剑盾挡在胸前,珠索一挥,叫道:“来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中途也遇到狼群,和尔大被群狼所吞,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拼命抢了进来,哪知又遇见陈家洛,他早已全身脱力,奄奄一息,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抢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两人这才走近看视。

  香香公主拿一点冷水浇在他额上,又灌了些羊乳在他口里,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思潮起伏,心想鬼使神差,叫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究非大丈夫行径,而且香香公主这孩子心地纯良,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只怕自己又不是他的敌手,转头一望,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柔和怜悯的光芒。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立即决定再饶这大奸贼一次,心想现在三人都处于绝境之中,张召重这厮武功卓绝,等他养足力气,却是杀狼的一个好帮手,两人合力,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去也未可知,单靠自己却是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烤了一块羊肉给他,又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被狼牙咬破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们两人以德报怨,不觉颇为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在同在危难之中,过去怨仇只好暂时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中之物。”他休息了一个时辰,精神力气渐渐复元,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个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狼群吃了,那没有话说,如能脱却危险,我必定要先发制人,杀了这小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拿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忽见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球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向天际升去。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批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道这办法无济于事,但想总是聊胜于无。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个人很坏,我睡着时你特别要留心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然使奸,香香公主可无法抵御。睡到中夜,忽然狼嗥之声大作,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上星星,高声狂嚎,声调悠长凄惨,静夜听来,不禁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它们数万年来遗传的习惯,直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第二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那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忽然远处又有狼嚎,向这边追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

  沙尘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面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要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他们围在核心,马上三人武功很是了得,使开兵器,奋力抵挡。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

  陈家洛对张召重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那三骑马冲了过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那三人接引到火圈中来。马上还有一人,双手反绑,脸伏在马头颈上,身子软软的似乎没有知觉,看打扮是一个维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维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叫道:“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看那女子背影,果然是霍青桐的模样。

  香香公主把那女子扶起身来,只见她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

  原来霍青桐抱病追赶师父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给顾金标擒住。关东三魔欢天喜地,启程回家,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天远远看到一道黑烟,以为那里必有人家,径自奔来,哪知这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三乘马奔到邻近,狼群闻到人马气息,冲了上去,幸得陈家洛与张召重接引,暂脱危难。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干吗?”

  霍青桐全身虚弱,在狼群围攻中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来,斗然见到陈家洛与妹妹,一般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难受。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道:“你放心!”他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一步,抢在顾金标前面,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我这里先行谢过,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昂然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说:“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把自己三人的姓名说了。陈家洛心中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解脱,而接连又遇到这四个硬手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于是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脱险良方?”这一问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

  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大家都填于豺狼之腹。”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所以请这位顾老兄立即把我这位朋友放了,大家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偏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笑道:“那么咱们这七人中,轮到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喂狼!”

  陈家洛笑道:“我这位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已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轮谁胜谁败,总是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顾朋友三思吧。”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不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手里,他是宁愿不要性命也不肯放她,不住摇头。

  滕一雷心中盘算:“咱们三人对他们三人,人数是势均力敌。但久闻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瞧这姓陈的适才杀狼身手,也非平庸之辈,这女子既与他们在一起,手下也必定了得,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他们对手。”他哪里知道武功最强的张召重其实是和他们站在一边的,而香香公主却是丝毫不会武艺。滕一雷这样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不放,闹起事来我可不能帮你。”

  顾金标犯了这色字关,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相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向他说道:“你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们就单打独斗,一决胜败。”

  陈家洛顾念大体,实在不想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他微微沉吟,尚未答复,张召重道:“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他这句话,表面上似乎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么谁也别管旁人闲事。要是敢呢,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丧在红花会手里,今日正好报仇。”他最后这两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两人听的,表示我是为了公愤,不是出于私欲,你们不能袖手不理。

  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只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德,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足之情。”当下慨然说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拼得这条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拼得这条性命不在,绝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拼一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已辨出来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们在这里相斗,无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们一起出去杀狼,谁杀狼杀得多,谁就得胜。”他想这个办法至少可以减少一些狼群的威胁,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是顾二哥得胜,陈当家的就不得再有异言。”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因为杀狼的事,谁都没有必胜把握,可是又绝对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方手里。

  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顾金标却想:他主张比赛杀狼,总有相当把握才说,我偏不上他的当,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拼赌性命,轻描淡写的游戏,可没兴致陪你玩儿。”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于与陈当家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今日也不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在有一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见他说与陈家洛有梁子,心中大喜,忙道:“张大哥请说,我们一定遵你的吩咐。”张召重道:“咱们现在处于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拼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赤手空拳的一起到狼群里去,谁胆小,先逃回来,谁就输了。”

  众人一听,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空拳的到狼群中去,谁还能活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如果哪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到火圈里来,也算胜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们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在我身上,把这位姑娘释放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也不能欺侮她。”他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台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话,如有异心,叫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我多谢了。”他心中盘算已定,暗想别说狼群围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一个人遇到这四个强敌,也必有死无生,现在牺牲自己一条性命,如能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汉家光复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兄弟了。他把剑盾珠索在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

  顾金标拿着虎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实在有点不敢。张召重只怕这场赌赛不成功,激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就是很危险的。”顾金标仍是沉吟。香香公主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只见各人神色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她见陈家洛甘愿为她牺牲生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素情感隐藏甚深,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只听见呛啷一声,一柄猎虎叉掷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