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穷追金笛玉女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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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群雄正说话之间,徐天宏忽对骆冰道:“四嫂,我看霍青桐姑娘的神色有点儿不对。”骆冰望霍青桐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瞪着火光呆呆出神,于是慢慢走近,想逗她说话。霍青桐站起来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

  骆冰吓了一跳,忙抢上扶住,问道:“青妹妹,怎么了?”霍青桐不语,努力调匀气息,只觉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这时香香公主、木卓伦、陈家洛、霍阿伊、周绮都奔过来看视。香香主急得连叫:“姊姊,你别吐啦。”众人见霍青桐脸色苍白,玉容憔悴都是又惊又疼,骆冰忙把她扶入帐中,展开毡毯让她躺下。木卓伦十分懊悔,知道女儿指挥这一仗用尽了心神,在力战和尔大之后又率兵冲锋陷阵,加之自己和部将都对她怀疑,她自然要满怀气苦,而最使她难受的,只怕是陈家洛对她冷漠而与她妹子要好了,木卓伦见女儿睡下,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叹了口气,走出帐来。

  他四下巡视,只听见维人战士纷纷夸奖霍青桐神机妙算。走到一处,见一百多名战士围着一位伊斯兰教的阿訇,听他讲话。那阿訇道:“在穆圣迁居到麦加的第二年,墨克人来进攻。敌人有战士九百五十人,战马一百匹,骆驼七百头,个个武装齐全。穆圣的部下只有战士三百十三人,战马两队,骆驼七八十头,甲六副。敌人强过三倍,但穆圣终于击败了敌人。”一名维人小伙子叫道:“咱们这次也是以少胜多。”阿訇道:“不错,霍青桐姑娘依循穆圣的遗教,领着咱们打胜仗,愿真主保佑她。可兰经第三章中说:‘在交战的两军之中,这一军是为主道而战的,那一军是不信道的,眼见这一军有自己的两倍。阿拉用他的佑护扶助他所喜爱的人。’”众战士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黄衫,她领着咱们打胜仗。”

  木卓伦想着女儿,一夜没好好睡,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走到霍青桐帐中,一揭开帐门,只见帐中无人,吓了一跳,忙问帐外的卫士。那卫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木卓伦道:“到哪里去了?”卫士道:“不知道。这封信她要我交给族长。”木卓伦抢过信来,只见上面写道:“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可歼。儿青上。”木卓伦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问道:“她向哪里去的?”那卫士往东北方一指,木卓伦跃上马背,向前直追,赶了半个时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数十里没一个人影,怕她已转了方向,只得回来,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陈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讯迎来。众人十分忧急,都知霍青桐病势不轻,忽然单身出走,病况必定加剧。

  回到大帐,木卓伦派出四小队人往东南西北追寻。傍晚时分,三小队都废然而返,派到东面的那小队却带来了一个穿黑衫的汉人美少年。

  余鱼同一呆,原来那人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忙迎上去,说道:“你怎么来了?”李沅芷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道:“我来找你啊,刚好遇上他们。”她一指那小队维人道:“他们就把我带来啦。咦,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鱼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大喜,眼圈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香香公主见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对陈家洛道:“姊姊到底为什么啊?怎么办呢?”陈家洛道:“我这就去找她,无论如何要劝她回来。”香香公主道:“嗯,我同你一起去。”陈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说去。”香香公主去到木卓伦身边,说要与陈家洛同去找姊姊。木卓伦心乱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为了他们而走,这两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烦恼,但也不知如何是好,顿足说道:“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得许多了。”香香公主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父亲,见他眼中全是红丝,知他难过,轻轻拉着他的手。

  李沅芷对别人全不理会,不断询问余鱼同别来情形。陈家洛见到李沅芷,心中暗喜,走到香香公主前道:“你姊姊的意中人来啦,他一定能劝她转来。”香香公主喜道:“真的吗!姊姊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啊,咱们姊姊真坏死啦。”一面说,一面走到李沅芷跟前,细细打量。木卓伦呆了一呆,也过来看。

  李沅芷与木卓伦见过面,忙作揖见礼,她见香香公主如此绝世的美貌,怔住了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微笑着对陈家洛道:“你对这位大哥说,他来这里我们很是高兴,请他和我们一同去找姊姊。”陈家洛这才和李沅芷见礼相见,说道:“李大哥怎么也来啦?别来可好?”李沅芷红了脸,只是格格的笑,望着余鱼同,下巴微扬,示意要他说明。余鱼同道:“总舵主,她是我陆师叔的徒弟。”陈家洛道:“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李大哥这时赶到真是再好也没有。”余鱼同笑道:“她是我师妹。”陈家洛惊问:“什么?”余鱼同道:“她出来爱穿男装。”陈家洛仔细朝李沅芷一看,只见她秀眉淡淡,双颊晕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男子模样,自己和她数次见面,因为有霍青桐的事耿耿于怀,没一次细细瞧她,这一下登时呆住,头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能想,一时之间千思万绪一齐涌到:“原来她是女子?那么自己对霍青桐的一切思疑完全是误会了。霍青桐曾要我去问陆老前辈,我总觉尴尬而问不出口,那么她这次出走,岂不是与自己有关,她妹子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叫我如何自处?”

  众人见陈家洛突然失魂落魄般的出神,都觉很是奇怪。李沅芷忽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她说。”

  骆冰听说李沅芷是女子,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见了她对余鱼同的神态,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见她不辞万里的跟到回部来,那么她对余鱼同的心意是不问可知了,她心想余鱼同对自己一片痴心,现在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真心爱他,大可慰他过去许多无谓的苦恼,只是余鱼同对她总是神情落寞,实在大大不妥,于是对李沅芷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们大家都在找她呢,妹妹有重要事情对她说?”李沅芷道:“她是一个人走的吗?”骆冰道:“嗯,而且她身上还有病呢。”李沅芷急道:“她向哪个方向走的?”骆冰道:“本来是向东北走的,后来有没有转道,那就不知道了。”李沅芷连连顿足,说道:“糟啦,糟啦!”众人见她十分焦急,忙问原因。李沅芷道:“关东三魔要找翠羽黄衫报仇,你们是知道的了,这三人路上被我作弄了一个够,他们正跟在我后面,现在霍青桐姊姊向东北去,刚刚撞上。”

  原来李沅芷在孟津宝相寺中见到余鱼同出家做了和尚,悲从中来,掩面痛哭。余鱼同见她纠缠不已,竟然硬起心肠,写了一封信留给陈家洛等人,对李沅芷不理不睬,飘然出寺。李沅芷脾气执拗,余鱼同对她越是冷淡,她越是坚执,当下擦干眼泪,回到孟津城内,另想计谋,总要使这个人回心转意,方才罢休。她心中筹划,余鱼同目下不知走向何方,不如先找到红花会众人,再行计较,于是她在孟津各家客店探寻陈家洛等人。哪知陈家洛等没遇到,却见到了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三人。他们一夜劳累,很是辛苦,在一家僻静客店休息。李沅芷偷听他们谈话,知道他们要到回部去找翠羽黄衫报仇。李沅芷憎恨他们欺侮逼迫余鱼同,心想先给点苦头他们吃吃,于是到一家大药材店买了一大包巴豆,回到自己客店,煎成浓浓一大碗汁水,盛在一个酒瓶里,混到滕一雷等住的客店内,等他们到街上闲逛时,破窗而入,将巴豆汁水倒在桌上的大茶壶里。关东三魔回来,哪里知道,口渴就喝,虽然觉得有点异味,也只道茶叶粗劣,不以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来,这个去了茅房回来,那个又去,三人川流不息,泻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泻仍未停止,三人精疲力尽,委顿不堪,本来要上路的,这时也走不动了。滕一雷把客店老板找来大骂,说他们店里东西不干净,吃坏了他们肚子。客店老板见他们凶得厉害,只得连连陪笑,请了一个医生来诊脉。那医生哪里知道他们受了暗算,只道是受了风寒,开了一张驱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钱出来抓药,叫店小二在药罐中煎熬。

  李沅芷从客店后门溜进去偷看,见滕一雷等三人川流不息的上茅房去,心中暗暗好笑,又见店伙给他们煎药,乘店伙走开时,揭开药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里面。滕一雷等吃了药,满拟转好,哪知腹泻更是厉害。李沅芷心想这恶作剧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飞身跳进当地一家大药材铺,在几百只抽屉里每种药抓了一撮,不管它是熟地大黄、当归贝母,还是三七蝉衣、红花甘草,每一种都拿了少些,回去放在关东三魔的药罐里。第二日店伙生起炭炉再煎,浓浓的三碗药端了上去。那关东三魔一口喝下,这数百药味在他们肚子里胡闹起来,那还了得,只把生龙活虎般的三条大汉折腾得不成样子。好在他们武功精湛,身体坚强,这才抵受下来。

  滕一雷见多识广,知道其中必有跷蹊,只当是错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谋财害命,于是嘱咐两人不再喝药,过了一日,果然好些。顾金标拿起钢叉,要出去杀尽客店的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说道:“老二,且慢。再养一日,等力气复原了再干,说不定店里有好手,现在厮杀起来咱们吃亏。”顾金标这才忍住气。到得傍晚,店伙送进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着:“关东三魔收启。”滕一雷吃了一惊,忙问:“这信是谁送的?”店伙道:“一个泥腿小孩送来的,也不知是谁差他的。”滕一雷打开信,气得暴跳如雷,顾金标与哈合台接过来,只见纸上整整齐齐的写道:“翠羽黄衫,女中英豪,岂能怕你,三个草包。略施小惩,巴豆吃饱。如不速返,绝不轻饶。”字体娟秀,确是出于女子手笔。顾金标把字条扯得粉碎,说道:“我们正要去找她,她竟在这里,那再好不过。”三人不敢再在这客店居住,当晚搬到另一处,将养了两日,身体这才复原。他们在孟津四处寻访,哪里有翠羽黄衫的踪迹。

  原来这时李沅芷已查知卫春华赶来报知张召重杀害师兄马真的事,群雄邀齐余鱼同,同赴回部。她想余鱼同既走,自己也不必去理会滕一雷等人了,于是随后跟去。关东三魔找不到霍青桐,以为她必回到回部去了,也连日连夜向西赶来,在甘肃境内又被李沅芷撞见。滕一雷见了李沅芷,怔了一怔,待细看时,她早已躲过。

  第二天关东三魔用过早饭,正要上道,忽然外面进来了十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说滕爷要的东西送来了。滕一雷一看,只见送来的是大批鸡鸭蔬菜、鸡蛋鸭蛋,还有一头杀翻了的牛与一口猪。

  滕一雷喝问:“这些东西干吗?”抬猪捉鸡的人道:“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们送来的。”店伙道:“就是这位客官姓滕。”送物的人纷纷放下物事,准备收钱,顾金标怒道:“胡说八道,谁要这许多东西来着?”正吵嚷间,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抬进了三口棺材来,还有一名仵作,带了纸筋石灰等收殓尸体之物,说道:“过世的人在哪里?”掌柜的出来骂道:“你见了鬼啦,抬棺材来干吗?”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吗?”掌柜劈面一记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说道:“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个人?一个姓滕,一个姓顾,还有一个蒙古人姓哈。”顾金标怒火上冲,抢上一步,反手一掌,打在那仵作的腮帮子上。那仵作哪里抵受得住武功精湛的顾金标这一掌,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吐出满口鲜血,还带出了三枚大牙。他只觉满眼金星,险险晕了过去。忽然外面鼓乐吹打,奏起丧乐,一个小厮捧了一副挽联进来。

  滕一雷虽然满怀怒气,但已知是敌人捣鬼,哈哈一笑,展开挽联,见上联写道:“草包三只归阴世”,下联是“关东六魔聚黄泉”,上联小字写道:“一雷、金标、合台三兄千古”,下联写道:“盟弟焦文期、阎世魁、阎世章敬挽”,一块横额题着四字:“多行不义”。哈合台把挽联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厮胸口问道:“谁叫你送来的?”那小厮吓得要哭出来,说道:“是一位青年公子,他给了我一串钱,说他有三位朋友死在这客店里,要我送这副挽联吊丧。”哈合台知道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厮仰天直掼出去,放声大哭。滕一雷再问各人,都说是一位青年公子叫他们来的。滕一雷抄起铜人,说道:“快追!”三人闯出店去,四下搜索,哪里有敌人的踪影,李沅芷早已去得远了。滕一雷道:“咱们向前追,抓住了那丫头把她细细剐了。”他们还只道是霍青桐捣的鬼,这一下苦了抬棺材,扛羊的那些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滕一雷回来,只得自认晦气,把东西抬了回去。

  滕一雷等三人怒气勃勃,拚命赶路。这天到了凉州,三人在“西来客店”中息下,到得半夜,客店后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来去察看,滕一雷见烧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他是江湖大行家,猛然醒悟,说道:“老二、老四,快回房。”三人赶回房内,果然三个包裹已经不见,原本放包裹的地方却放着三串烧给死人的纸钱,滕一雷一跃上房,四下并无人影。顾金标拍案大骂:“有种就正大光明见个输赢,这样偷鸡摸狗算他妈的什么好汉?”滕一雷道:“这一来咱们明天房饭钱也付不出啦!”

  顾金标怒道:“咱们快想法儿除了这贱货,好早日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滕一雷道:“不错,老二、老四,你们想怎么办?”这三人武艺虽好,头脑却不灵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条计策,那就是晚上大家不脱衣服,三人轮流守夜,一见敌人踪影,立即跳出去厮杀,滕一雷明知这办法并不高明,可是三个臭皮匠无论如何变不成一个诸葛亮,也只索罢了。哈合台道:“明儿的房饭钱怎么办?现在出去弄点呢,还是明儿一早撤腿就跑?”顾金标道:“反正以后还得用,我出去拿点吧。”他飞身上房,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楼房,想跃进去不论偷抢,弄到几百两银子好走路。他见一间房里有灯火透出来,伏身下去察看,忽然身后呛呛一声响亮,一叠瓦片抛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啊!”顾金标吓了一跳,但他自恃武艺高强,并不理会,跳进房去,原来是几个佣仆正在赌钱,桌上放了几百文铜钱,见他进来,吓得大叫起来。顾金标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赶来,忙破窗而出,跃上屋顶,只听见嗖的一声,脑后生风,他回手一叉,把掷来的一块石子砸飞,其快如风,抢到发暗器的处所,人刚扑到,迎面一剑刺来。微光下只见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矫健,顾金标连日受气,可是始终找不到敌人,这时哪里再肯放过,刷刷刷三叉,尽往敌人要害刺去。那人剑法精奇,但料不到顾金标钢叉招术如此迅捷,拆了数招,虚晃一剑,回身就走。顾金标持叉赶去,见那人回手一扬,一阵嗤嗤破空之声,他吓了一跳,一个觔斗翻下屋顶,这才躲开了李沅芷的芙蓉金针。下面众人齐声呐喊,顾金标钢叉一挥,众人刀棍纷纷脱手。他再上屋追寻时,哪里还有敌人的影子。

  顾金标回到客店,滕哈二人见他面色有异,空手而归,忙问原委,顾金标把与敌人交手的事说了,哈合台连连叹气:“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两个人总截得住他。”滕一雷道:“还说什么,咱们快走吧,别等天明不好看。”三人刚结束停当,忽然有人拍门,三人相望了一眼,哈合台去开门,进来的原来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烛台,说道:“小店本钱微薄,请客官们结了房饭钱再走。”原来他在梦中给人推醒,告诉他这三人没钱付账,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来拍门,果见滕一雷等要走。顾金标发了横,说道:“老子没钱使啦。柜上先借一百两银子再说!”钢叉当啷啷一抖,迫着掌柜的去拿银子。掌柜苦着脸转身出去,忽然外面喊声大作,一群人大叫:“别让飞贼跑了!”

  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外面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哗,总有百十来人,一叠声的大叫:“捉飞贼啊!”滕一雷铜人一摆,叫道:“上屋!”顾金标扭断了柜台上的锁,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而去,那些公差乡丁哪敢来追,而且也没上屋的本事。关东三魔跑了七八里路,这才放下脚步,心想掌柜半夜里来要账,这许多人来捕拿,一定也是对头捣的鬼。顾金标和李沅芷当面交过手,见他是一个汉人少年,并不是维族女子,以为敌人另有帮手,更加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轮流守夜。

  这天快到嘉峪关,滕一雷道:“此去是敌人的地界,咱们可要特别小心。”后半夜是哈合台轮值,他正感到有点迷迷糊糊,忽听屋子后面有两块小石子投在地上,他知道夜行人“投石问路”探听动静,忙悄悄推开窗子,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敌人。哪知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有人跳下房来,前面顾金标却大叫起来。哈合台一惊:“糟啦,又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奔回去,只见滕顾两人手中拿了烛台,逃出房外,情形十分狼狈。哈合台拿烛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惊,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与癞蛤蟆,到处乱蹦乱跳,窗口有两个竹篓,显然是敌人用竹篓盛了来开玩笑的。滕一雷骂道:“也真难为这臭丫头,捉了这许多丑家伙来。”原来李沅芷因余鱼同对她无情,心中万分气苦,这种事用强不行,软求也不行,满腔怨怒,无处出气,都发泄在关东三魔身上,所以一路上想出各种刁钻古怪的门道来和他们为难。这些青蛇与蛤蟆是她花钱叫顽童们捉的。关东三魔哪里知道,他们受到这种种麻烦,原来都是为了那个丑脸秀才不肯爱这位将军小姐。几次三番的一闹,关东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尽往古庙农家借宿。李沅芷和顾金标交了手,知道自己武功与他们差得太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惹。就这样,四人前前后后的一起来到回部。

  众人听李沅芷简略的一说,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都为霍青桐担心。陈家洛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寻她去。”徐天宏道:“关东三魔不可轻敌,咱们得多去几个人。总舵主先去,李姑娘和他们最熟,第二拨接应,唔,你一个人去不大好,请十四弟同去,我们夫妻第三拨接应。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在这里守着张召重。”陈家洛道:“好!”上马欲行,骆冰把白马牵了过来,香香公主骑了红马奔来,笑道:“走吧!”两人并辔而去。不久余鱼同与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绮先后都离开大营向东北方追去。

  文泰来正要回营,忽见帐篷角上人影一闪,喝问:“是谁?”那人早已去远,文泰来见这人身手异常矫健,不像普通维人战士,拔步追去,那人在人堆中一钻就不见了。他追赶不上,退回来时,已有两名维人战士向木卓伦禀报,说和尔大被人救走了,看守他的四名战士都被人杀死在地。木卓伦吃了一惊,和文泰来同去看视,见四名维人都被人用剑当胸穿过。骆冰眼尖,从帐篷角拔出一柄匕首,匕首上缚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御林军统带张召重拜上红花会陈总舵主和奔雷手文四爷。”文泰来一股怒气从心中直冒上来,把字条团成一团,力透掌心。卫春华要讨来看,文泰来摊开手掌,那字条已成为片片碎纸,随风如蝴蝶般飞出帐外。木卓伦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心想:“上次与他们无尘道长交手,只道天下英雄尽于此矣,哪知这位文四爷却也如此了得。”

  文泰来对木卓伦道:“木老英雄,围困兆惠清兵的事偏劳你了,我们去追张召重那奸贼。”木卓伦点头称是。文泰来率领卫春华、章进、骆冰、心砚,五人上马,在大漠中辨认马蹄足迹,连夜追索。

  且说霍青桐大胜之后,心中反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凄凉。那天晚上在帐中思潮起伏,听帐外维人弹起东不拉,不断唱着情致缠绵的情歌,更增惆怅,想起父亲对自己怀疑,意中人又爱上自己妹子,在这里留恋,还有什么滋味?于是悄悄起来,留了一封信给木卓伦,带了长剑暗器,以及师父所赐的两头巨鹰,上马向东北而行,她想:“不如去跟着师父,随他们二老在大漠中四处飘泊,这个身体,就在茫茫黄沙中埋葬了吧。”

  她这时病已沉重,仗着从小练武,根基坚实,勉强支撑。她纵马往东,在大漠中行了十多日,这天离天山双鹰所居的玉旺昆还有四五日路程,身体已是衰弱不堪,当晚在一个沙丘旁张开了小帐篷休息。睡到半夜,忽听远处有缓缓的马蹄声,三人骑马从东面过来,走到沙丘的侧旁,三人下马休息。他们在黑暗之中一时没瞧见霍青桐的帐篷,见沙丘旁有些青草,就纵马咬嚼,三人谈起话来。霍青桐听他们谈的是汉语,当时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朦胧中忽听一人说道:“这翠羽黄衫害得咱们好苦!”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倾听,只听另一人怒骂:“这贼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剥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顾。”原来这三人就是关东三魔,他们追到大漠之中,只道霍青桐带领维人在西面与清军交兵,所以一路赶来,不意这时和她只隔了一个小小沙丘。

  当日陈家洛赶来回部报信,连日军务倥偬,霍青桐又故意避开不和他谈话,所以关东三魔寻仇之事竟没机会提及。霍青桐听见这三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很是奇怪,还以为是兆惠手下的残兵败将,再听下去,却又不对。只听见一个人道:“阎六弟这样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个娘们能害死他,这婆娘一定是用诡计。”另一人道:“那当然啦。所以我说老二老四,咱们这次可千万别莽撞。”霍青桐恍然大悟,原来是关东六魔一派的人到了。

  她仔细寻思,在这大漠上,一望数十里,自己又在病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只好见机行事,用计脱身。又听一人说道:“咱们带的水越来越少啦,最多只能支持五六日,此去只怕七八日行程都找不到水,打明儿起大家要再少喝些。”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儿领他们去见师父。”

  第二日清晨,关东三魔睁开眼,见了霍青桐的帐篷,很有点讶异。霍青桐这时已把黄衫脱去,换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花衫,头上的翠羽也拔了下来,她把宝剑衣服等一股脑儿包在包裹中,空手走出帐来。滕一雷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孤身在这大漠中行走,很是怀疑,说道:“姑娘,你有水吗?分一点给我们。”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来。霍青桐摇摇头,表示不懂他的汉语,哈合台用维语照样说了一遍,霍青桐用维语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黄衫派我送一封紧要的信,现在赶去回报,坐骑喝少了水跑不快。”她一面说一面上马。哈合台抢上去拉住马的辔头道:“翠羽黄衫在哪里?”霍青桐道:“你们问她干吗?”哈合台道:“我们是她朋友,有要紧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当面扯谎!翠羽黄衫在玉旺昆,你们却向西南去,别骗人啦!”一抖缰绳要走。哈合台拉住辔头不放,说道:“我们不认识路,你带我们走吧!”他翻身上马,对滕顾二人道:“她是到那贼婆娘那里去的。”

  关东三魔见霍青桐一脸病容,憔悴不堪,哪像是身有武功之人,所以毫不怀疑,三人欺她不懂汉语,跟在她身后叽叽咕咕的商量,决定将到玉旺昆时先把她杀了,然后去找翠羽黄衫。顾金标见她虽然面色憔悴,但风致楚楚,秀丽无伦,不觉起了色心。霍青桐见他不住用眼瞟来,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心想他们虽然不认得自己,但形势也极为危险,把他们引到师父那里的计策是行不通了,于是撕下身上一块红布,缚在一头巨鹰脚上,拿出一块羊肉来给鹰吃了,把鹰往空中一丢,那鹰振翼飞入空际。滕一雷起了疑心,问道:“你干什么?”霍青桐摇摇头。

  滕一雷道:“老四,你问她。”哈合台用维话询问。霍青桐道:“这里过去七八天的路程都没水泉子,你们水带得这么少,怎么够喝?把鹰放了,让它们自己去找水喝吧。”说着又把另一头鹰放了。哈合台道:“两头鹰喝得了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来时,一滴水也能救命,再过几天你们便知道啦。”到玉旺昆这时其实只有四天的路程,霍青桐怕他们伤害自己,所以故意把路程说得长些。哈合台喃喃咒骂:“在我们蒙古,就算有沙漠,哪里有七八天的路程都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这天晚上在沙漠上过宿,霍青桐在篝火旁见顾金标不住用眼瞟她,心里暗暗吃惊,走进自己的单人篷帐后,拔出剑来,靠在帐门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她心中剧跳,冷汗直冒出来,心想:“数万清兵都灭了,可别在这三人手中遭到报应。”只觉身上一寒,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原来帐门的布带已被顾金标扭断,走进帐来。他向前一按,心想这样一个病得半死的女子,还有什么抵抗的力气,只怕她叫喊起来被老大老四听见了不雅,所以一上来就想按霍青桐的嘴,哪知毯子中空空的竟没有人,正想伸手到边上去摸,脖子上一凉,一件锋利的兵刃抵住了项颈。霍青桐用汉语喝道:“你动一动,我就刺!”顾金标空有一身武艺,要害被人制住,哪敢动弹?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顾金标依言伏下。霍青桐把剑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两人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弹。霍青桐心想:如杀了这坏蛋,那两人一定不肯罢休,只好挨到师父来救再说。

  等了一个更次,滕一雷半夜醒来,发觉顾金标不见了,跳了起来,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应,你说在这里。”顾金标依言,叫道:“老大,我在这里啊!”滕一雷笑骂:“这风流的贼脾气总是不改,你倒会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帐外不住催促,才放顾金标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们是来报仇,可不是来胡闹的。”顾金标恨得牙痒痒地有苦无处说,如把这件倒霉事说出来,那可是终身之羞,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遂了自己心愿,再把这贼婆娘一叉戳死。

  到得晚上,顾金标暗暗咬牙,这次有了准备,拔出猎虎叉拿在右手,左手拿了火折,闯进帐篷,心想就算这女子会武艺,三招两式,还不手到擒来,虎叉不住晃动,护住门面,火光下见霍青桐缩在帐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觉脚上一紧,暗叫不好,待要反跃出帐,双脚已被霍青桐布置在地上的绳圈套住。他弯腰想去夺绳,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稳,仰天跌倒,只听见霍青桐喝道:“别动!”长剑剑尖已点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如果像昨晚那样僵持一夜,我身子肯定支持不住,但又不能只毙他一人,必须三贼一齐废了!”低声道:“叫你那老大进来!”顾金标惯走江湖,已知她的用意,不上她的当,沉默不语。霍青桐手上一用劲,剑尖透进衣里,划破了一层皮。顾金标知道小腹中剑最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时又不得死,总要挨上三四天才能毙命,不敢再犟,低声道:“他不肯来的。”霍青桐低喝:“只要你漏一点风声,马上叫你见阎世章去!”顾金标一呆,大吃一惊:“难道你这贼婆娘就是翠羽黄衫?”只得叫道:“老大,你来,快来啊!”霍青桐道:“你笑!”顾金标皱着眉头,哈哈的干笑几声。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顾金标肚里暗暗咒骂:“你奶奶雄,还快活得出?”可是剑尖已经嵌在肉里,只得放大声音勉强一阵傻笑,中夜听来,直如枭鸣。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已被吵醒。滕一雷骂道:“老二别快活啦,养点气力吧。”他是关东六魔之长,最工心计,平素俨然是君子模样,所以五个盟弟都肯服他,霍青桐见他不来,低声道:“叫你老四来!”顾金标又叫了几声,哈合台比较正派,对顾金标这种行径本已不满,因为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说他,这时只装没听见。霍青桐暗暗切齿:“我如脱此难,不把这三个奸贼杀了,难解今日之羞。”她右手持剑,左手把绳子在顾金标身上绕来绕去,缚了个结结实实,这才放心,但倚在帐边,不敢睡着。

  挨到天明,顾金标居然横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举起马鞭,对他没头没脑的抽了一顿,剑尖对准他心口,喝道:“哼一声就宰了你!”顾金标满脸是血,只得苦捱。霍青桐心想:“这事虽已闹穿,但杀了他大祸马上临头,不如让他多活一时,预计师父今日下午就可来迎。”于是取出手帕,轻轻替顾金标把脸上血迹擦去,笑道:“这才知道你是真心。”顾金标愕然不解,不知她又使什么花样。霍青桐道:“咱们维人有规矩,前头两晚一定不能让野男子近身,而且要使野男子身上见血。现在好啦,今晚你来吧。”嫣然一笑,说道:“可别让他们知道。”顾金标将信将疑,霍青桐解去了他身上绳索,把他推出帐去。

  滕一雷见他一脸血斑,大起疑心,说道:“老二,这婆娘是什么路数?可别着了人家道儿。”顾金标心想,霍青桐虽在病中,仍有劲力将他拉倒,她身上带剑,不但会说汉语,并且知道阎世章的事,绝非普通维人姑娘,对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们擒住她。”两人慢慢走向她身边。

  霍青桐放走顾金标后,目不转瞬的注意着他,见他与滕一雷行动有异,突然奔向马旁,长剑一晃,已把顾金标与哈合台马背上盛水的革囊刺破,接着一剑把滕一雷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了下来,抢在手中,一跃上马。滕一雷等三人呆了一呆,只见两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时被黄沙吸干,在大漠之中,这两袋水比两袋珠宝更加珍贵,三人又气又急,各挺兵刃上来厮拼。

  霍青桐伏在马背上不住喘气咳嗽,叫道:“你们过来我又是一剑!”她把剑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关东三魔果然停步不动。霍青桐咳了一阵,说道:“我好意领你们到翠羽黄衫那里,你们却来欺侮我。这里到有水的地方还有六天路程,你们不放过我,我就刺破这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关东三魔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暗骂她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暂且答应,等挨过了大沙漠再摆布她。”于是说道:“咱们不难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们在前面走!”于是三个男人在前,一个女人在后,在大漠上前进。

  走到中午,烈日当空,四个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觉眼前金星直冒,神智模糊,心想:“难道今日我要毕命于此?”只听见哈合台道:“喂,给点水喝!”霍青桐打起精神,说道:“把碗放在地上。”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们三人退开一百步。”顾金标有些迟疑。霍青桐道:“不退开我就不给水。”顾金标喃喃咒骂,三人终于退开,霍青桐跃马上前,拔去囊上塞子,注了大半碗水在碗里,说着:“喝吧!”自己催马走开,三人奔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个人上马又行,过了两个多时辰,道旁忽然出现一丛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说道:“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惊,苦思对策,但头痛欲裂,难以思索。突然长空一声鹰唳,黑影一闪动,一只巨鹰直扑下来。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鹰敛翼停在她肩头,只见鹰腿上缚了一块黑布,知道师父马上就到。滕一雷甚是机灵,心知其中必有古怪,手一扬,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来,满拟打落她手中长剑,再来抢夺水囊。霍青桐挥剑击去袖箭,一提马缰,向前飞驰。关东三魔大声吆喝,随后追来。驰出十余里,霍青桐手脚酸软,再也支持不住,被马一颠,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