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古道骏马惊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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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青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气宇轩昂志行磊落的“贺新郎”词,是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的作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骑在马上,满怀感慨地低低哼着这词。

  这老者已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骑在马上一点不见龙钟老态。他回首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他们一大队骡马人伙之外,只有阵阵归鸦,听不见其他声音,老者马鞭一挥,纵骑追上前面的骡车,由于满腹故国之思,意兴十分阑珊。

  那是清隆二十三年的秋天,安边将军李可秀在平伊犁一役中有功,清朝皇帝慰勉有加,调任浙江。李可秀久历行伍,在甘肃回部一带居官多年,所以家眷都在官衙居住。他接到调任浙江的命令后,带了随从轻骑先行,家眷以及他历年来宦囊所积,随后跟去。李可秀军功卓著,官越做越大,自然是春风得意。他生平唯一遗憾的是膝下无儿,仅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女儿名叫李沅芷,那是李可秀在湘西做副将时所生,所以名叫沅芷,是纪念生地的意思。李可秀只有这个女儿,自然是爱如掌珠。这位小姐虽然生于武人之家,但相貌清秀绝俗,明艳万状,李可秀见女儿越长越娇,越长越美,更是不敢多呵责一句。李沅芷容貌似母,性格似父,父亲在练武场弯弓跑马时,这位小姐一定随从在侧。李可秀见她好武,部下武艺好的属将有的是,除了自己兴致来时教教女儿一刀一枪之外,还常命属将予以点拨。部将见是上司的小姐,哪敢不尽心巴结,倾囊相授,所以李沅芷到十三四岁已学得一身很不错的武功,普通一二十人已轻易不能近她身了。李可秀在练武场中见女儿把部属的刀枪打飞脱手,一面笑骂部属脓包无用,一面也不禁暗自得意;可是有时大笑一场之后又不免暗暗叹息,这样能文能武的一个孩子可惜不是儿子!

  从十四岁那年起,李沅芷忽然不到练武场去了,李可秀总以为女儿年纪渐大,不愿意再和男人混在一起,也自不以为意。哪知道这位小姐偷下功夫,五年之间,竟已学了内家的上乘功夫。她师父就是上面所说那位老者陆菲青。陆菲青是武当派中数一数二的前辈好手,他所以成为李沅芷的师傅,说来有一段机缘巧合的故事。

  那是乾隆十八年夏天,李沅芷正交十四岁。那时候她父亲在陜西扶风居官,聘了一位教书先生,教李沅芷读书识字。教书先生陆菲青是一位饱学宿儒,平时对李沅芷谈古论今,师生之间倒也十分相得。这天炎阳盛暑,日长如年,李沅芷睡过中觉,到先生书房里去受课。

  李沅芷走过长廊,四下里静悄悄的。这时已是未牌时分,按理已是授课时刻,李沅芷心细,怕热天先生午睡过时,闯进去不便,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一个小孔,眼睛凑过去偷偷一张,这一张使李沅芷又惊又喜。

  她看见陆菲青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手向空中轻轻一扬,只听得微微吧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李沅芷向声音来源寻去,凝神细望,只见陆老师对面的壁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排满了几十只苍蝇。李沅芷觉得十分奇怪,这些苍蝇怎么伏在板壁上一动不动,而且排列得如此整齐,倒像爸爸在校场上操兵时率领兵勇摆成的阵势一样。她再凝神注视,发现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种针极细极细,隔了这样远本来看不出来,因为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后窗中照射进去,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旧嗡嗡的飞来飞去,陆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被钉上了板壁。李沅芷童心大起,觉得这玩意儿比什么游戏都好玩,再也按捺不住,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道:“陆老师,你把这法子教我!”

  陆菲青隐姓埋名在陜西隐居,数年来行藏丝毫不露,不想这天因为受不了苍蝇苦扰,施展芙蓉金针绝技,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苍蝇扑灭一些,第二天好安安稳稳的睡一个中觉,哪知给这位女弟子在窗外偷窥,发现了秘密。陆菲青还想隐瞒,神色自若的道:“唔,你睡过了吧?今天我来讲史记中的信陵君列传!”李沅芷道:“陆老师,你先把这法儿教我,再教书。”陆菲青假作不知道:“什么法儿呀?”李沅芷道:“打苍蝇的法子!”她说罢就搬了一张椅子,一纵身跳上去,细细察看。她把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一枚的拔下来,用纸擦拭干净,交还老师,磨着陆菲青非教不可。

  李沅芷这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股子鬼精灵的聪明伶俐,平时谁都顺着她的性儿。她想到要学这玩意,缠着陆菲青来个不答允不休。陆菲青平素精明能干,五十多年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今日遇到这个又娇又韧的女弟子,倒也真是束手无策。心中好生为难,当下无法推辞,沉吟半晌道:“好吧,明天早晨你来,我教你。今天下午你不必上学了,出去玩吧。不过我打苍蝇的事你不可说给别人听,别人一知我可不教了。”李沅芷好生喜欢,没口的答应。

  原来陆菲青是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名震江湖。他从前是屠龙帮中的中坚人物。屠龙帮是一个反对朝廷的秘密组织,雍正年间一时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施行铁腕镇压,到乾隆初年,屠龙帮终于落得风消云散,帮中主要人物死的死,隐的隐,一败涂地。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宫派人四下搜捕,因陆菲青为人十分机警,又有一身武功,所以得逃大难,但清廷始终不曾死心。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道理,设法到李可秀府中去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清宫派出来搜捕他的人,只想到各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武林人士中去找寻,哪里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一个武功卓绝的钦犯。

  陆菲青有师兄弟三人,大师兄马真,陆菲青第二,师弟张召重。马真闲云野鹤,虽是武当派掌门人,但对本门事务不大经管。师弟张召重年富力强,当年师父偏爱小徒弟,本门技业传他特别多,陆菲青文武兼通,武当派武功着重悟性,所以他数十年浸淫,也深得内家秘要,以无极玄功拳、芙蓉金针,柔云剑三绝技称雄江湖。三位师兄弟中,倒是马真技艺最差,张召重热中名利,投身清朝,已混得一个三品功名,当年陆菲青和他划地绝交,师兄弟间已恩断义绝。

  李沅芷当下见老师肯教这好玩的法子,真的不对一个人提起。第二天一早,她就到老师书房里来,哪知推门不见陆老师的人影,四下一找,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李沅芷忙拿起来看,上面写着:

  “沅芷女弟青览:女弟看舞剑而工书字,听弹琴而辨绝弦,心灵性敏,人中罕见,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女弟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女弟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立命之道,其在德乎。愚陆高正白。”

  陆高正是陆菲青所用的化名,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忽然房门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李沅芷不禁大惊,原来推门进来的竟是她以为那已不辞而行的陆老师。陆菲青脸色惨白,全无血色,上半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就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陆老师!”陆菲青凝神定气,说得一声:“关上门,不要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竟是将门之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很感惊慌,还是依言把门关上了。

  陆菲青缓了一口气,对李沅芷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得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尽,哪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一句话都不漏出去吗?”说罢双目炯炯,直望着李沅芷。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菲青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菲青又道:“你叫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

  陆菲青待李沅芷走后,挣下来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的吐了一口血。

  原来那天晚上陆菲青一想自己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阅历深,见人多,知道自己这位女弟子聪明绝顶,但聪明人往往为聪明所误,所以临别赠言,希望她将来年纪大了之后能有所警惕。陆菲青身无长物,随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一个包裹,背在背上,等到二更时分,准备离开此地,别寻善地。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觉得时间已到,点亮了灯,忽然窗外一叶落地,接着两声桀桀怪笑。陆菲青何等机警,一口将灯吹熄,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里,另一手将白龙剑拔出。

  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话道:“陆老头儿,越来越不成话啦,你以为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儿,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到京里打官司去吧!”陆菲青一听知道对头到了,瞬息之间打好了主意。陆菲青名满江湖,明知来找他的绝非庸手,而且也绝不止一人,他们在外面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可是从窗中出去立刻会受到致命攻击,当下一声不响,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拉住天窗格子,格格两声,就将窗格拉断,再运气挥掌一击,人随着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过来,同时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郊外奔去。只见三条黑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陆菲青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后面追的人开口骂道:“呸,陆老头儿,你也是成名人物,怎么这样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哪知道陆菲青别有深算,他明知今晚的事非决生死不能了结,一声不响的把敌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果然不出陆菲青之所料,追来的三人全是扎手人物。陆菲青一来要把他们引到荒僻的地方,二来是要伸量他们的功力,三来是要把来捕的人全数引出来,免得己在明而敌在暗,中了对方暗算。陆菲青脚下加紧,一瞬之间又赶出了十余丈,上得岗来,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后面的人,却分出高低来了。

  陆菲青上得岗来,凝神待敌,反而将白龙剑插入剑鞘。三个追敌先后赶到,见陆菲青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在月光下看这在前的那人。那人五十上下年纪,又矮又瘦,黑黝黝的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身形矮健。他身后两人一个身形极高,另一个是胖子。只听见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你这手下败将的焦文期吗?”陆菲青心中一震,怎么焦文期这魔头今晚找上来了。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多年前和陆菲青在直隶言语失和,动过一次手。当时陆菲青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不想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次受官府之聘,赴天山北路办理一件要事,无意中得知了陆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甘总督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半夜里来找陆菲青。这些年来焦文期潜下苦功,把铁琵琶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在掌上栽了跟斗,决心要在掌上找回来。

  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文期焦三哥,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谁,焦三哥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的盟弟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贺人龙。你们多亲近亲近。”罗信和贺人龙都向陆菲青拱拱手,说了声:“久仰,久仰。”

  陆菲青道:“这种穷山僻壤居然蒙三位大驾光临,真是梦想不到。不知三位有何见教。”焦文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五年前,我拜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我学艺不精,总算我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又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教指教,这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就是来促请大驾,这是为公。”

  陆菲青明知今晚非用武力决胜败不可,可是数十年来养气练神,少年时的豪气已消磨殆尽,当下对焦文期拱手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我得罪你的地方,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就是一揖。那高身材的玉判官贺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菲青眸子一翻,盯住了贺人龙说道:“我陆菲青在江湖上,几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还没做过一件给武林兄弟瞧不起的事来。”他转面向焦文期道:“你焦三爷刚才说来找在下是既为私又为公,当年我们年轻好胜,现在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找当年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我陆菲青还不致于这样不要脸,去给满清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这番话把三人可都损了。陆菲青道:“你们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哪一位先上?我瞧还是这位贺爷先请吧。”

  大胖子罗信猛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在拳到面前只有数寸时,左掌直切罗信右拳脉门,罗信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一下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过来。

  这时焦文期和贺人龙都已退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自己这些年来在铁琵琶上虽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让罗信和贺人龙消耗陆菲青一点气力,自己再上场,贺人龙却满心想拿到钦犯,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

  这里罗信和陆菲青已打得热闹非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也是外家中的厉害拳术。罗信数击不中,突发一拳,用五行拳中的“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火,在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陆菲青的人影,急忙转身,见陆菲青已绕在身后,情急之下,想拉住陆菲青手腕。罗信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拼,哪知陆菲青长袖飘飘,非但抓不到手腕,连衣服也没碰到一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变,用擒拿手双手一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之机,右拳一拳挥去,料到陆菲青必向左一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来,一抓到手,心中大喜,哪知不抓犹可,一抓之下,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篷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三丈之外。他猛摔一跤,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楞楞的坐着发呆,口中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

  原来陆菲青用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夫深的人,敌人只要一沾到衣服,自己就会直跌出去,是当年“千跌张”传下来的秘术,其实也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功力虽还不会令敌人沾衣就跌的地步,但罗信出尽力气来抓他身体,一沾到他身体,就被他一个反劲直倒出去。

  罗信坐在地上发楞,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来!”贺人龙一声不作,一个“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来。陆菲青身影一晃,人影无踪,贺人龙背上被拍了一下,只听见背后说:“你再练十年!”贺人龙急转过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被拍拍两记耳光,手法奇重,两边脸顿时都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按理贺人龙武功还在罗信之上,因为刚才口角刻薄。所以陆菲青丝毫不给他留脸,不容他发招,就用奇快的身法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焦文期一见贺人龙吃了亏,一个箭步跳上去,人未到,掌风先到。陆菲青知道这个关东六魔的第三魔绝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付。贺人龙见两人斗在一起,想帮忙可是插不进手去。焦文期施出铁琵琶手,招招阴狠毒辣,只要被手指挥上一挥,当场就得残废,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的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来。他出手似乎轻飘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身挥指似铁,这种拳法兼采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夫甚深,不禁低喝一声:“好!”一个“虎踪步”,闪开正面,微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下侧,右掌一“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忙侧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来。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胸衣,陆菲青存心厚道,见焦文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他废于一旦,所以一掌只用五成力,想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哪知陆菲青一念之仁,险些召来杀身之祸。他一掌不用力,动作自然就慢,焦文期明知对方饶他,但他乘势直上,乘陆菲青哈哈一笑,一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在陆菲青左乳下猛力一戳。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他铁琵琶手的毒手,但他究竟是武当名家,虽败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随势攻上三记毒手。他连退三步,不作一声,调神凝气,不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如稍一暴躁,强敌环伺今日难免命丧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里肯让对方有喘息时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几记铁琵琶手中的厉害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长啸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剑,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纵带跳,避了开去,大叫:“并肩子上啊。老儿要拼命!”

  贺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向陆菲青击来。吴钩剑虽然叫做剑,其实是双钩,不过钩顶多了一个剑尖,除了运用钩法中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兵器之中,极为阴毒难练,练习时一不留神不是被月牙护手伤了自己,便是反而制肘而运不出招去。陆菲青见双钩一出手,便知他武功不弱,展开柔云剑术中“杏花春雨”,“三环套月”连连进攻。这时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手沉,陆菲青不敢用剑碰他钢鞭,剑走轻灵,直削他的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脑劈来。

  焦文期从前在洛阳韩家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登峰造极,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个精钢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可作板斧,守时可作盾牌,琵琶腹内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得到韩家真传,但他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几句可受不了,所以他别出心裁,打造了一个铁牌,形状虽不是琵琶,但使用手法和师门所传并无分别。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向左一偏,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的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文期横铁牌一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打拳或使兵器,一招击出去后如再打第二招,必须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精妙之处却在于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就来,只要三四招一攻,对方就被笼罩在剑光之下,别说进攻,连招架也来不及了。

  贺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让,忙从陆菲青后面左右击来,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陆菲青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开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但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马上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架,心说:“不想我陆菲青今日丧命于鼠辈之手。”自忖存心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怒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决心先逃脱此难,养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再存心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拳术讲究的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把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进招,竟攻不进来。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对,待会儿罗贤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贺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吗?”

  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青当作死人看待,这明明是说给他听的,存心要气气他。陆菲青向罗信刷刷两剑,等他一退,露出一个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一挥,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八步赶蟾”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他的轻功有数十年功力,既已脱离包围,料得这三人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向陆菲青飞来。陆菲青用剑打飞了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向下三路射来一枚,他见多识广,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拔不出来,如用力拔,非连肉拉下来一大块不可,因为生有倒刺,所以如自恃接暗器技能,一伸手去接,那就上了大当。这种阴损暗器,为正派武林人士所不用。他躲过暗器,想再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口气竟提不上来,同时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阵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道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四人又连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力,马上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用的全是反手招术,和普通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竟连退数步。陆菲青有此良机,岂肯失却,左手剑“白虹贯日”向贺人龙刺来,贺人龙识得此招,向右一闪,哪知左手剑方位恰恰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贺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卧倒在地,几个打滚,滚了开去。陆菲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劈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快如闪电,伸手在罗信的“血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旧砍下来,但身体却被点中穴道,顿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歇,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反弹起来。就在同时,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钉势劲力疾,已飞近陆菲青背后,他不论向前纵跳或左右趋避,都已不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上的罗信一挡。只听见“嗤”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挥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砍来。

  就在这时,贺人龙也已从地上爬起,陆菲青不容他有缓手机会,左手白龙剑向前一递,贺人龙忙退一步,焦文期的铁牌也已砍到。陆菲青如回身招架,贺人龙势必又将加入战团,敌手虽已少了一个,但自己伤势却也越来越重,他并不回头,只身体向前一矮,焦文期铁牌来势虽被消除大半,但竟未避开,铁牌刀锋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焦文期正在大喜当中,只见一把白龙剑在空中直向贺人龙飞去。贺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的重手法抛掷兵器,吴钩之力竟未能挡开这把空中飞来的白龙剑,剑从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被钉在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原来陆菲青拼着肩上受他铁牌一击,剑刺贺人龙后,回身五枚芙蓉针向焦文期脸上射去。这一下距离近,动作快,金针又细,万万无法闪避,双目当堂全被打瞎。陆菲青恨他歹毒,乘他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焦文期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大摔碑手抛剑、芙蓉金针,在一剎时之间连毙三强敌,待得焦文期倒下,他自己可再也支持不住。这时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陈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陆菲青虽然艺高胆大,不禁也暗自惊心。他随手撕下衣襟,塞住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起,拭净入鞘,他为人细心,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岗下。

  陆菲青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然引人疑心,他想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再行离开,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书房,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人竟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推他,还听见有人在叫:“老师,老师!”他缓缓睁眼,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休养,仗着陆菲青内力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他的内伤终于调治好了。在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终日陪伴师父,尽心服侍,旁人只道她尊师重道,哪知她别有深心。自从她见了师父芙蓉针钉死苍蝇的绝技后,第二天又见他行踪特异,知道他绝非平常儒生,所以对他这次养伤照顾的特别周到。

  陆菲青伤好后,李沅芷对过去的事绝口不谈,只问:“陆老师,咱什么时候讲书,你还是讲史记吗?”陆菲青沉吟了一下道:“明天早晨吧!”

  次日早晨,陆菲青叫书僮到街上去买物,支开了他之后,庄容对李沅芷道:“沅芷,你是聪明人,我是什么样人,虽然你未知道,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遇大难,你这样尽心服侍我,人心是肉做的,我本来想走,现在也不走了。我把那一手金针绝技传给你吧。”李沅芷听了大喜,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陆菲青微笑着受了,然后正色道:“我知道你悟性高,学我这派武功是再好不过,这几年来我心中一直委决不下,觉得像你这样资质,实在不容易遇到,好几次想叫你跟我习武,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李沅芷忙道:“老师,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都不赞成,将来你大了之后,盼你明辨是非。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你可做得到吗?”李沅芷道:“我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用我传你的功夫助纣为虐,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作声。

  从那天起,陆菲青就把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教给她,教她如何调神练气,如何练基本的十段锦、三十一势长拳,先练刀,再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有相当火候后,然后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李沅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好师傅遇着乖徒弟,越教兴致越好,再过两年,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在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李沅芷人也真机灵,她遵从师父的话,跟他学武的话一句也不透露出去,每天在规定时间自己到后花园练武。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从不疑心。

  在这五年中,李可秀官运亨通,一直升到将军,乾隆二十三年平定伊犁有功,调任浙江。他率领随从,先行轻骑上任,家眷和辎重随后跟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在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开内地已久,正想回去看看,也就一口答应了。这天他骑在马上,感怀身世,颇有点闷闷不乐,一个人落在后面。

  他们一共有十几匹骡马,带着李家的细软,李太太坐在轿中。李沅芷长途跋涉,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大家小姐骑了马奔驰到底有些不象样,于是要改穿男装,她生性娇惯,说做就做,改穿男装后,倒是异样的英俊风流。李太太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了。

  李可秀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参将名叫曾图南,年约四旬开外,嘴唇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伟,使一手六合枪。他倒是靠真功夫升上来,并不是胡混的脚色,为人精明能干,很得李可秀的信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的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在那里落店。正在此时,陆菲青忽然听见前面有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白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两匹马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人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骡队,从两旁直窜过去,不一会蹄声渐远。陆菲青在一照面中,隐约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人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的人满脸精悍之气,两人都骑术极精。陆菲青一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道:“沅芷,刚才这两人你看清楚了吗?”李沅芷道:“怎么,是绿林道吗?”她巴不得这两个是劫道的强徒,好显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本领。陆菲青道:“现在还看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道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看他们的骑术,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忽然对面马蹄声响起,又是两匹马飞奔而来,直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他们一路行来路上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有人从市镇上出来,除非他们有紧急事情,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曾参将领着骡队车轿,径投一家大店。陆菲青与李沅芷近前下马,见这店门高大,门悬金字黑匾,写着:“安通客栈”。门口站着三四个店伙,忙过来迎接,见是官家,大人长大人短的办得十分周到。

  陆菲青一人住了一间小房,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得远处一片马蹄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什么急事?”他想到路上接连遇到四个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一瞬之间。马蹄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门口。马蹄声一停,店门上敲门声就起。只听见店伙开门,店伙说道:“您老辛苦,茶水酒饭都准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个声音很粗的人说道:“你赶紧给我喂马,吃了饭咱们还要上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是两个人。

  陆菲青心中打量,这伙人一批一批的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有功夫的人,自己住塞外这多年,倒的确少见这种事情。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到客店后面,只听见刚才那个声音很粗的人说道:“赵三哥,您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吗?”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去听,他倒不是存心去窃听别人隐私,只因为觉得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背着重案,不敢不处处小心提防。他刚走到窗下,忽听见里面一人说道:“压不住也得压,老当家的遗命如此,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一听就知道他内功精湛。他知道里面两人都是行家,不敢弄破窗纸去窥探,屏气倾听。只听那粗腔子的人道:“那还用说吗?现在就不知道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这次咱们内三堂外三堂的正副香主全体出马来迎接,少舵主不能不出来。”陆菲青心中一震,怎么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的掌门大弟子,两人在屠龙帮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现在分别近二十年,想来他也是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后,不知他到了哪里,想不到今日在塞外相遇,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传。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的灯扑的黑了,一枝袖箭从窗中直射出来。

  那支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只见人影一闪,有一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想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并没有人追来。

  陆菲青拉住李沅芷的手,蛇行虎伏的在窗下潜行,把李沅芷拉到自己店房里。在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旧是男装,也不知她几时准备好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道那店房里的是什么人?你干吗要和他们动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地道:“他们干吗打我一袖箭?”大凡小姐脾气都是如此,只知别人之错,殊不知自己听人隐私,犯了江湖上的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个人如不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功夫绝不在我之下,他们一定有急事,所以这样连夜赶路。他们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你,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你快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见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个人已急速走了。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怕引起疑心,所以也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整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老师,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而来,他们有过昨晚的事,所以对迎面来的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神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的人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陷,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就请上来的神色。这两人丝毫不理,不约而同的马鞭一挥,向西奔去,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陆菲青听了,心中一震,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忽然想到,不觉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陆老师,你认识他们?”陆菲青道:“那一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称为黑无常白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他们姓得好,绰号也好,这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和他们没会过面,但听人说,他俩兄弟是双生兄弟,从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我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有痣,就叫做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大概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他们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所以得了这个难听的名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里边塞来干吗呀?”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他俩兄弟向来没听见到塞外来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常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她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了。陆菲青道:“他兄弟听说从来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人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人也是两个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的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那道人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另一人是驼子,衣服却穿得极为华丽光鲜。李沅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噗嗤的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要阻止她已来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乘马擦身而过时突然一伸长臂,向李沅芷的马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用马鞭一挡,拦开了他一抓,说道:“章十弟不许闹事!”这都是一瞬之间的事,驼子一抓不中,两匹马早已交错而过。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自己和道人的马臀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驼子身法奇快,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倒翻了一个觔斗跳下地来,脚在地上点了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宝剑出手,俟机迎敌。那驼子却也奇怪,并不攻击李沅芷,左手一把拉住李沅芷坐骑的尾巴。那匹马正在奔驰,忽然被驼子拉住,长嘶一声,前脚人立,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有被马拉动,伸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顿时如刀割一般断了,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哪里砍得着,驼子快如闪电般追上自己奔马,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曲曲的叫了一声“师父!”

  陆菲青这时忧形于色,刚才的事他全看在眼里,本想埋怨她,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在这时,只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