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丐帮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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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是将届,高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那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行地道区,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其余参与英雄大宴的数千位老少豪杰,则坐在椅上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来苦练,均是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郭破虏坐在姊姊身旁,眼看着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说道:“二姊真是奇怪,竟不爱瞧这热闹。”郭芙将嘴一扁,道:“这小怪人的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着,原来已是未正。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贤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砚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的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更有的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可至,咱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群龙无首,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便推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本帮之主。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一跃上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五六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梁长老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黄前帮主智略无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咱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咱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道:“咱们想,丐帮弟子布于天下,虽然都没有什么本事,不能有什么作为,但人数是不少的,要统率这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咱们丐帮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七公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却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咱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数万弟子。黄前帮主若是不答应,咱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咱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咱们思前思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

  梁长老这一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他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的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子弟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而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日盛一日,可说得上是风生水起,日长夜大。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十多岁,她一条竹棒打得四大长老无从敌手,那才当真是英雄了得呢。”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而丐帮弟子之中,许多年长的当时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哪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帮助,咱们都是迎之不暇,只是英雄太多,可难以抉择,咱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人人要负咎不安。各位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眼睛从右至左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目光如电,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然下手不容情,那动不动便是生死,这时正聚义以抗敌,岂能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而重之的告诫一遍,意思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一听梁长老如此说,心中均有打算。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地位,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掌门,或是哪一辈哪一寨的首领,势不能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只有四十岁以下的青年人,才心中怦怦而跳,跃跃欲试,但是度德量力,想到要在这数千人前争雄得冠,使丐帮数万弟子人人心服,可实在是件难事,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跃上台去。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众人一看那人,都吃了一惊,但见他魁梧异常,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门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不想做的,哪一位愿意跟俺动手,便上来吧。”台下众人一听,心中都是一乐,听这人言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什么比武的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吧。”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掌,迎面向梁长老击了过去。梁长老向后一跃,避了开去,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禁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却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他外表似乎无可无不可,其实性子甚是暴躁,生平对师祖又是敬若神明,一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吧!”童大海喝道:“这个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一转身,向前踏上一步。只听得啵的一声闷响,童大海这一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着拳之处,却感到软腻滑溜,童大海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什么?”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说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高拳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蛇咬着,或是自己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也早已拔去,但童大海哪里知道?大叫一声,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一长,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之中被他一把抓住了胸口的“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人人却感有趣,无人再去理会。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哪知道这人故意在群英之前显示一手上乘的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不由主,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显示这一招大擒拿手,虽然用得巧妙洒脱,但过于轻狂,大非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更沉了下来。果然台下登时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什么?”“人家好意扶你,未免太不够朋友!”发话声中,三个人一齐跃上台来。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之所长,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以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剎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袭击了一招。那三人身形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却又是手忙脚乱。武修文不待敌人缓过手来,双掌翻飞,招式源源而至,居然以一围三,一个人将三个对手包围在核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竟是越来越难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威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并不熟识,更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向外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喜欢。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的高手上台,岂不是难以抵敌?”完颜萍性子温柔,只微笑一笑,便不言语。耶律燕却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郭芙虽是她嫡亲的嫂子,两人却时时斗口,这时她听了嫂子的话,猜中她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最后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的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丐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注视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在大校场四周,她早已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一直耽心圣因师太、韩无垢、转轮王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眼见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到底来襄阳为的什么?说有什么图谋,怎的终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又决无是理。”饶是她一生智计无双,这时却也猜测不透,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一掌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便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争为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十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今日城中这件大事。她一直在想:“那日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日来见我一面,因为今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啊?”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便是立时到来,最少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中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什么?”一转念又想:“不会的,那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言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言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他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而在大校场中,黄蓉却在细细推想女儿的心事。她心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遇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仅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若非洪七公恩师,便是靖哥哥自己,但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或者,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又是另外一人?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均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黄药师的生性有几分相似,再说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有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呆了一呆,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夭矫变幻,黄蓉虽是他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其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不见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什么事?”郭芙一呆,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倒仔细想一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涉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早估到她心中还藏着什么不说,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过什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隐瞒了,说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什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黄蓉心中暗道:“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你想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哪里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什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话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子就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哪有什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再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定是杨过无疑,想必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杨过为了给她争一口气,竟是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什么要给襄儿化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常突然间的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

  她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却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黄蓉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道杨过智谋之高,虽然尚不及自己,但此人自小行事便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等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她郭家满门。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襄儿,所以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黄蓉心中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的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要相隔数月,他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是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的约会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道:“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那可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哪能懂得到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头一看,原来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老者用掌力震了下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自己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与她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丫环,说是二小姐在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袖了一柄短剑,再拿了白蜡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一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郭襄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这不叫人心焦么?”黄蓉大慰:“原来他没还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说道:“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跟老天爷说了吧。”黄蓉本要伸足走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又将脚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的心思,这时正好听听她说三个什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把来犯的蒙古军尽数杀退,襄阳百姓人人得保太平。”又听她说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都能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对郭襄便不如郭芙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福,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这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这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到“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微微一怔,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是花言巧语,说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洞悉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在一心一意等待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祝祷。但她转念一想,却又耽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是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觉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越加对他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再也不念半点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过于聪明,一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了几分忌惮的防备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擦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拙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他……他也来了么?”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是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要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郭襄一听,心中好生失望,眼眶一红,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了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你知道什么?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因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给我送了这么多好礼,我什么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吧,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越越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去便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对郭襄侧目斜倪,似乎毫没将这小姑娘瞧在眼里。郭襄笑道:“这位雕大哥可真骄傲得紧,它不睬我呢,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在了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似乎是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一般。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吧。回头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拍掌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郭襄道:“那你等一等。”飞身奔到厨房,亲自捧了一小坛陈酒,回到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