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那么是我恩师到了。”游目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这位师傅性喜玩闹,说不定是躲了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但四下里竟无半个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些什么外公啦,师父啦?”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他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一位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等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黄岛主、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这句话声音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杨过,自己心中便说:“那决不是他!只因为我盼望是他,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是他。”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的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什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助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了她的手。郭襄道:“你瞧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说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只见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夫,实是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一看,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以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场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颇有父风,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是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待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的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诚厚朴实,绝未思疑,奇道:“瞒着什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后,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古怪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是在说不出的喜欢。” 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什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宾接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上,念着郭襄的神情,母女关心,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首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多有颠沛,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头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是面临灾祸,若是早些知道点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是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涨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西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自将丐帮帮主之位交于鲁有脚,洪七公所遗的绿竹棒同时交付,这时她手中持着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砚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后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后不再近前,只听一人说道:“孙三,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别扭名字?那不是不吉利么?”那姓孙的道:“恩公似乎生平有什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什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似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没什么难事,可是我见到他时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乐。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最喜到这砚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砚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后来百姓们一见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所以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大得人心,如果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道:“襄阳的郭大侠名扬天下,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所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而蒙他救了性命,这等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敌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而陆抗毫不疑心的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酖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那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那姓孙的道:“我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什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儿失望,突然间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与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中又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这个决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有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要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即速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赵老拳师处,陈六弟,这张送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使她大为惊诧。原来信阳府赵老拳师乃是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只因自幼又聋又哑,武功虽强,从来不与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位“恩公”真有这般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两位山林隐逸之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一人招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为蒙古臂助,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拳师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之人,可又是我辈了。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说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什么事,这一回务必…要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那羊太傅庙构筑甚是宏伟,敌军逼近,庙中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黄蓉心思虽灵,这时可也猜不透那“恩公”是什么来历,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逼问,待得天色微明,这才回城。将近西门外的岔路,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身子一闪,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说书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还别忘了带烟花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到迟了一天,大伙儿全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这还差得了?”说着一拱手,纵马奔远。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赏他面子,怎地这人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岂难道又是这‘恩公’所使么?他们大张旗鼓,到底干什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 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致再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怕得罪了哪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百位归休退隐的名宿,也都早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一次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郭靖胸襟宽廓,反而喜道:“若是这位英雄与咱们志趣相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了。”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请信阳赵老拳师、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二胯子等一干人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若是能将赵老拳师、聋哑头陀等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又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要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荆紫关陆冠英、程瑶迦夫妇率领弟子和徒众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旧友重逢,自有一番亲热,不必细表。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也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一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使吕文焕亲自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赴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跟服侍她的丫环说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乐。”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哪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是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特异,也是只一笑了之。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各人逸兴横飞,有的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着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妹来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个人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生事,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道:“我说过她不会来,你瞧不是吧?”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什么?”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问道:“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排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会想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妈,二姊真的有客人呢,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喜气洋洋,不能为这种事责罚女儿,扫了几千英雄好汉的豪兴,儿子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于是对郭芙道:“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一齐到大厅来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瞧瞧妹子房中到了什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什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不听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离房门数丈,便听得郭襄道:“银姑,叫厨房里再送两大坛子酒来。” 那丫环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丫环应声出房。又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晚啊。”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一张,只见妹子的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八个人席地而坐,席上杯盘狼藉,传杯送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那文士的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疤剑疤,总有三四来处。侧面坐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一顶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身穿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显是心中极为得意。 不多时厨子送了酒肉进房,各人放怀大吃,而吃喝得最多的竟是那个黑衣尼姑。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看来酒饭都有八成了,今日便吃到这般为止,待姑娘大寿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席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什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中。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出血色,实是稀世之珍。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可说得上是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待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又再长命一百岁,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一齐赞那老翁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我送给姑娘一个小玩意,只博姑娘一笑,那可不能跟百草仙翁的宝物相比。”揭开铁盒,只见盒中跳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一直打了一盏茶时分,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而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是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了挣面子,却给郭姑娘惹祸啊?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大寿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喏,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但见这黑玉镯乌沉沉的,也不怎么出奇,人厨子从腰间霍地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弹了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了声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郭芙越瞧越奇,一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的却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郭芙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数十里方圆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他面壁修为已近十年,旁人专诚上山去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咱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知道,便要捏造也造不出来。”朱子柳道:“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但缠上了也是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应付这些怪人……”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十余丈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一个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是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迹未干,写得遒劲峭拔,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道:“那决不是假的了。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儿避什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两名丫环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那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心中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一套“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吧。” 郭襄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相识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韩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请进!’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什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什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是没隐瞒什么,于是说道:“好啦!快些睡吧。”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很有点儿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什么功劳也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番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的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怔了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妈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这一干人的生平行事。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无色禅师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忽正忽邪,好好歹歹的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什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古邪正不两立,恐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是一样。何况邪不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了吧,我瞧总抵得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补一下才是。”他夫妻俩相爱,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预备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全神贯注,只是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守城,均已商议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这日三月廿四日,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南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个高台,台上却光荡荡的一张板凳也没有。要知丐帮祖传的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没的失了乞丐的本色,高台东侧摆了数百张椅子,那是专为不属丐帮的诸路英雄贵宾所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