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收掌回身,只听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这样高的武功,你何必还来要我教他。”黄蓉吃了一惊,心想:“我爹爹这套落英掌法是自己所创,怎么他竟识得?”当下问道:“七公您识得我爹爹?”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几十年来,咱们不知打过多少架。”黄蓉心道:“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没有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子去,你眼睛眉毛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还想不起,只觉得你面像好熟,后来一瞧你的掌法,哼,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精灵的爹爹想得出来。” 黄蓉笑道:“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害,可是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一定是您老人家第一啦。”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武说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厉害,咱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蓉道:“中神通是谁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没对你说么?”黄蓉道:“没有,我爹爹骂我,不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洪七公骂道:“这老妖怪,真是邪门。”黄蓉愠道:“不许你骂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家里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你这样一个乖女儿,我可舍不得赶你走。”黄蓉嫣然一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错。”他顿了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死了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那就难说得很了。”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的道士,不是武功很高的么?”洪七公道:“那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徒弟中丘处机武功最为了得,但终究还不及他们的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哦,原来马道长他们还有个师叔。”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个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阳亲自传授的。嗯,你岳父不喜欢你这个笨头笨脑的楞家伙吧?”郭靖万想不到他突然会问这句话,一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洪七公骂道:“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却学了个全。我不喜欢人家拍马屁、戴高帽。我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啊?只有你?才当他宝贝似的。”他唠唠叨叨的骂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郭靖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隔了良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儿与众不同。”黄蓉耳朵灵敏,听得头顶树叶微响,心知洪七公已到了树上,于是说道:“他老人家可是个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大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有显功夫,你怎么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之世,武功能够胜过他自己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与他在一起切磋武功。” 原来洪七公走远之后,立即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面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俩人谈话,这时听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黄药师的话,不禁暗自得意:“黄药师面子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他心里倒对我十分敬重。”他哪里知道这全是黄蓉捏造出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没学到什么,只怪我从前爱玩,没肯用功,现在好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哪知我口没遮拦,说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说着呜呜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安慰了几句,她以假作真,反而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伤心。洪七公在树上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黄蓉哭了一刻,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九指神丐有一套拳法,那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掌法叫作……叫作……”其实她哪里知道,全是顺口胡吹。洪七公在树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喝道:“叫作‘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 黄蓉大喜道:“是啊!是啊!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最佩服降龙十八掌。”洪七公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自己以为天下第一了呢。”他转向郭靖道:“你根底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拳法,欢欢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定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精灵的小媳妇儿也在内。”郭靖心下为难:“若是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当下说道:“七公,我不要学啦,让她功夫比我俊就是。”洪七公奇道:“干么?”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她,我不教她是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你这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样吧,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到来偷看我的看家本领。”说着左腿一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喀喇的一响,他面前一棵松树应手断为两截。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轻轻一推,有这样大的力道。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他当然会退让了。学这么一招难就难在使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啦。”当下把姿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烁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费了一个多时辰功夫。郭靖内功根底极好,学这样掌法简单而劲力精深的武功,最是投其所好,一个人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后,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要是跟她乱转,那非着她道儿不可,你再快也快不过她。你道这一掌是真的吧,她偏偏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出你不意却给你来一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洪七公道:“所以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根本不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 郭靖不敢再问,拉开式子,挑了一颗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竟是不断。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什么?捉松鼠么?捡松果么?”郭靖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的笑着。洪七公道:“我对你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错,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郭靖大悟,欢然说道:“那要着劲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 郭靖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他知道功夫已有了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洪七公早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已是运用自如,丹田中呼一口气,猛力一掌,立即收劲,那松树竟是纹丝不动。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只听得格格数声,那棵松树被他击得弯折。 忽听黄蓉的声音喝采道:“好啊!”只见她提了一只食盒,缓步而来。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一骨碌爬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一大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大堆雪白的银丝卷儿。洪七公欢呼一声,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如流水般送入口中。 他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口中塞满了食物,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靖还未吃过,他心中颇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简直比那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叫道:“什么菜?什么菜?”黄蓉道:“一时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呀、蒸豆腐呀、白切肉呀。”洪七公是老吃客,知道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手段,这道理与武功高手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那才说得上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听黄蓉一说,不禁心痒难搔,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这女娃娃好。我给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称心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他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行,不行,要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那算什么本事?”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已经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教我怎么办啊?”洪七公这时正尽力讨好,虽然听她说得强辞夺理,也只得顺她:“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吧。他只学会了一招,胜过他何难。我教你一套‘燕双飞’吧。”他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燕双飞”已全数学会。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起,回旋往复,打到后来,两人同时落地,真似一只玉燕、一只采雀翩翩飞舞一般。郭靖大声叫好。三十六招打完,黄蓉笑道:“靖哥哥,我又胜过你啦。我买菜去了。”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道:“不错,我瞧得眼花缭乱,只记得了三四招。”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 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割开挖孔,将豆腐放入洞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那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 吃了晚饭之后,他见郭靖与黄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们还没圆房么?”黄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羞,烛光下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他想了一想,恍然而悟:“我老糊涂啦。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应,我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妈的七天七夜,拼个你死我活。”黄蓉芳心大慰,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习“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他怕松树击断太多,损坏了乡民之物,所以只是凭空虚击,发了二十余招,出了一身汗,正自暗喜大有进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阵子赶,怕有三十来里吧?”另一人道:“你们脚力确是有进步了。”郭靖一听这声音好熟,吃了一惊,只见林边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白发童颜,正是他的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 梁子翁却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一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儿兜截上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无妨了。”当下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正好站在他退路之上,双掌一错,喝道:“小贼,给我跪下!”施展师门绝技关外大力擒拿手,当胸抓来。郭靖左腿一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那正是他刚刚学会的一招“亢龙有悔”。那大弟子听到掌风劲锐,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响,手臂已断,身子飞出六七尺之外,晕死过去。郭靖这一招只用了五成力,自己也想不到有如此威力,呆了一呆,拔脚又奔。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的前头。郭靖刚出松林,只见他已挡在前面,微微一惊,当下弯臂划圈,向外急推,仍是这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他的掌法,但见来势又凶又急,只得往地下一滚,让了开去。郭靖就仗这一招救命,其他功夫实非对方之敌,一见让出路来,又向前奔。 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时,郭靖已逃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快请七公救我。”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燕双飞’拳法。”当下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待我来帮你。”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扑到面前,眼见他拳风凌厉,难以抵御,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去。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窜出丈余,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 梁子翁暗暗惊异,料想不到相隔没多少时日,此人武功竟是精进如此,他只道这必定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郭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他是试探郭靖是否另有同样凌厉的招数,郭靖心地忠厚,果然中了他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一跃跳开,纵身攻向他的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使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逃开,迅击他的后心,三招一拆,郭靖已累得手忙脚乱。 黄蓉见他要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犹如雁落长空,隔在两人中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 黄蓉虽然新学了“燕双飞”的奇妙拳法,但她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着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伤,等到“燕双飞”三十六路使完,更是不支。梁子翁的两个弟子扶着身受重伤的大师兄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道:“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十分聪明,知道必是“青龙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后心。要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那么后心已经中拳。 他脚尖点地站起,又惊又怒,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何不露面?”洪七公却寂然无声。黄蓉有人撑腰,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用‘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一笑,双拳从上而下,猛击下来。梁子翁这一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要是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先行识破,那是不用三招两式,立时有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很多,在危急之中总有办法解救,那才没有受伤,但心中却惊异万状:“怎么他竟能料到我的拳法?”再拆数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她无情了”拳法一变,犹如骤风暴雨般下来,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竟也来不及点破。 郭靖见黄蓉拳法已乱,东闪西躲,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点地,如一枝箭平平向后飞出。黄蓉道:“靖哥哥,你再打他三下。”说罢转身入内。郭靖依言,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等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下。”但尽管他只会一招,可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相僵住。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一拳推去,哪知梁子翁半空扭身,手一扬,三枚透骨钉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趁机抢上,手势如电,左手一把扭住郭靖颈后衣领。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哪知梁子翁武功已有精湛造诣,这一肘撞去,只觉一团软绵,犹如撞入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黄蓉一声娇叱:“老怪,你瞧这是什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一把拿住了郭靖“肩井穴”,叫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杖,缓步走来。梁子翁心头一震,说道:“洪……洪帮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起初见洪七公指点黄蓉,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本已惊疑不定,但洪七公已有十余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杖,不由得魂飞天外,忙将郭靖放开。 黄蓉只手持杖,慢慢走近,喝道:“七公说,他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他问你凭的什么?”梁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在不知是洪帮主驾到。小人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主。”黄蓉心中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高强,怎么怕七公成这个样子?怎么又叫他洪帮主?”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嗯,你以后可永远不许再与咱们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到客店,只见洪七公前面放了四大盆菜,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动。”接着把梁子翁的话覆述了一遍。洪七公向郭靖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在太阳之中,两个弟子跪在他的身后,情状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家,这算什么话?” 郭靖被他一顿呵责,无言可对。黄蓉笑道:“七公,我去打发他。”拿了竹杖,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满脸惶恐的神色。黄蓉骂道:“洪七公本来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举起竹杖,“啪”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道:“去吧!”梁子翁向着窗户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你不杀之恩。”店中却是寂言无声,梁子翁仍是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了,快别吵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望了几眼,带着三个徒弟走了。 黄蓉开心之极,走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她拉住他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这根宝贝竹棍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没用,不如给了我吧!”洪七公抬起头来,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有打狗棍,那还成?”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样好的功夫,人家都怕你,何必要这根竹杖?”洪七公呵呵笑道:“傻ㄚ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托在盘里端了出来。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的啃着,对郭靖与黄蓉道:“天下的东西,无不物以类聚。爱钱的财主们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好汉们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黄蓉为人机伶之极,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人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那还能有活命的份儿么?这根竹杖和这个葫芦,自五代残唐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是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七公笑着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糟糕?” 洪七公咬了一口脚爪,笑道:“北边的百姓大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大宋国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了点头。黄蓉又道:“所以那梁老怪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起来,那真不好受。每人身上捉一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就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 黄蓉忙问:“那为了什么?”洪七公道:“大约二十年前,我在关外遇到他,他正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什么坏事?”洪七公踌躇了一下道:“梁老怪相信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她们的身子,说是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的身子?” 原来黄蓉的母亲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又因陈玄风、梅超风两个徒弟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断筋脉,驱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老仆。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所以虽已盈盈十五,对于夫妇间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她与郭靖情意相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立时就感到寂寞难受。她知道男女两人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所以她心中早已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事,她却全然不知。 洪七公被她一问,一时之间倒感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种欺悔,有时比杀了还要厉害。有人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黄蓉茫然不解,问道:“那么是被他打屁股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ㄚ头,你回家问你妈妈去。”黄蓉道:“我妈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时,总会懂得了。”黄蓉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她心中隐隐约约已知道这是一种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正在干这种坏事,后来怎样?” 洪七公见她不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当然要管啦。这姓梁的被我拿住,狠狠打了一顿,逼着他把那些姑娘送还娘家,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那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蓉道:“嗯,原来这样。” 三人吃完了饭,黄蓉道:“七公,现在你就算把竹杖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和咱们在一起,要是下次再遇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ㄚ头,前次你仗着洪帮主的势,用竹杖打我,现在我可要报仇啦。’那咱们怎么办?”洪七公笑道:“你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当我不知道么?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在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大得异乎寻常,郭靖化了三天功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中,黄蓉却已学会一路拳法、一路蛾眉刺破单刀的功夫,而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 话休絮烦,不到一个月工夫,洪七公已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这降龙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是他从易经之中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绝大威力。当他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五人论剑之时,他这套掌法尚未完全练成,但王重阳等言下对他这套掌法已极为称道。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易经,那么“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或许不属于全真教主王重阳而属于他了。他本来只想传授两三记掌法给郭靖,已然足可以保身,哪知黄蓉烹调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异味,每日层出不穷,使他无法舍之而去,日循一日,竟然传授了十五招掌法。郭靖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钻研习练,把他这十五招掌法学得十分到家,一月之间,功夫前后判若两人,而黄蓉更是向他学到了不少精灵古怪的杂派武功。 这日洪七公吃了早点道:“两个娃娃,咱们三人相聚了一月,现在该分手啦。”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许多小菜没烧给您老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老子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的武功,这一次教了三十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给他,岂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们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我老叫化可不美啦。”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都教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背了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走了。 郭靖忙追上去,那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他的踪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着大叫。只见松林边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娃娃,缠着我干什么?要想我再教,那是难上加难。”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是心满意足,哪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住着。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地跪下,向郭靖磕下头去。郭靖大骇,忙又要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了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身子已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也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的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 洪七公一转身,忽然轻轻“噫”了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挟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一掌在她肩头一推,将她推出一丈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