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拭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有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她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 丘处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从小没有爹娘,跟着叔叔婶婶住。婶婶待我很不好,五岁那年,婶婶打了我,还不给我饭吃。我正在门口哭,现在这位爹爹打从门外经过,他见我可怜,就跟我叔叔商量,收了我做女儿。后来爹爹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子。”丘处机道:“嗯,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改姓杨吧。”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旧姓穆。”丘处机道:“干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相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事理。岂知穆念慈却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托付给了完颜康,心想她既是爹爹的亲生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他见过她与完颜康的比武,心中忽然起了疑团,问道:“你武功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我十三岁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的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没能学到什么。”王处一道:“他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异人是谁啊?”穆念慈道:“不是我胆敢隐瞒道长,实在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王处一“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心中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却想不起她的武功是哪一家哪一派,愈是想她的招术,心中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不肖。”王处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不答。 柯镇恶道:“丘道长,你怎么找到杨兄弟的后裔?”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从贫道和各位订了这个约会之后,到处探访杨郭两家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贫道心想,这番比试,我是输定了,但总不死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在他们背后,一听他们谈论,这几个人来头不小,原来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专诚来取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的,说是台凳桌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大起疑心,跟着他们来到中都。” 郭靖在赵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恍然。丘处机接着道:“贫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物件,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一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却,但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一夜哀哭,心想她原来不忘故夫,于是饶了她的性命。后来查知那王子原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长,贫道就慢慢传他武艺。” 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处机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所以始终不曾点破,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咱们双方和好,然后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尚在人世,而贫道和师兄两人又着了奸人暗算,弄到这步田地。”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着把怎样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身于赵王,但到头来杀身尽义,十分可敬,无不嗟叹不已。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什么?”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弄到咱们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什么好手?”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轻时的豪迈之气,总不能收敛……”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马钰微微一笑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在不在咱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的高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在未可知之数呢。”丘处机道:“难道咱们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们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忙谦逊道:“他们使用鬼蜮伎俩,那有何足道。”马钰叹了一口气道:“周师叔得先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要以此为鉴,小心戒慎。”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江南六侠都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这几句话,因为不明就里,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话,一直未曾插口,心中默默思索。 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笑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很不错啊。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红,站起身来,低头走出房去。王处一见她一起身一迈步,一个念头忽地像电光一般在脑海中一闪,纵身下炕,一掌向她肩头直劈下去。 王处一这一招下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一掌已按在她肩头之上。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稍有余暇运劲抵御,然后力透掌底。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这一按下来,穆念慈哪里站立得住?只见她身子一晃,向前俯跌下来,王处一左手一起,在她肩头上轻轻向上一抬。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了起来,睁着一双俏眼,又惊又疑。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试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异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呵,道长怎么知道?”王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受了他的亲传,那真算得千载难逢的良机了。”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人家教你十年啦。”穆念慈道:“道长说得是。”她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哪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倒我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没听过他的音讯。”穆念慈很是失望,缓步走出室去。 韩小莹最是性急,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处机接口道:“韩女侠,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韩小莹沉吟道:“这倒好像听过,但不知是什么意思。”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南帝北丐中的北丐是不是?”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咱们的先师王真人了。”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 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的徒弟。将来谁敢欺侮你?”郭靖胀红了脸,要想声辩,却又呐呐的说不出口。 韩小莹又问:“王道长,你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过去。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郭靖一来曾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二来服了奇蛇宝血,功力大进,丘处机一按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手掌突然一松。 郭靖本来自然而然的运劲抵挡他一臂之力,外力一松,他内劲也弛,哪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处机轻轻一按,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力道而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因为他这门功夫的道理,有许多和正宗武学恰恰相反。” 六怪听了果然有理,心中佩服全真派见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师与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贫道随侍在侧,曾听洪老前辈说起他这一家拳理,所以知道。”柯镇恶道:“哦,那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丘处机道:“正是”他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的夫人矮了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 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惊,问道:“什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来道:“为什么?” 韩小莹爱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咱们只道杨大爷的后裔是个男儿,所以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丘处机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那当然又不同。先人的遗志,你全然不理了。”郭靖很是惶恐,拜伏在地,说道:“弟子从未见过先父一面,先父有什么遗言,要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哑然失笑道:“果然怪你不得。”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杨郭二人结识、怎样杀兵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郭靖今日方才恍然知道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师恩如山,真是粉身难报。 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郭靖拭了眼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什么?”郭靖道:“我不喜欢她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嗯。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管他什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与杨叔叔的话,和那穆姑娘结亲。”哪知郭靖仍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娶这位姑娘。” 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什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究竟心思最为绵密,轻声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 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公子等相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白衣胜雪,丰姿绰约,心中暗暗称奇,这时立时想到了她身上,问道:“是那个白衣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红了脸不答,微微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韩小莹道:“那是谁啊?”韩小莹沉吟道:“我听见梅超风叫她小妹,又叫她爹爹做师父…”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点头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语。朱聪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道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没有说过。”他顿了一顿道:“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心里都知道的。” 韩宝驹一生从未经历过爱情滋味,听了这句话,喝道:“那成什么话?”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与他女儿偷偷相好,你还有命活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样厉害。那桃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你快罚一个誓,以后永远不再和这妖女见面。” 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父黄药师也恨之入骨了。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切爱笃,心想今后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他天性淳厚,因之用情也特别深挚,只见几位师父目光都是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下,两道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 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突然窗外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么逼他?”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 郭靖一听声音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着那匹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跳跃起来。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不是妖女!” 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么骂我妖女?”她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么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个女孩儿果然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唇边小胡子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黄蓉拍手唱道:“矮东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位是我师父。”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来推黄蓉。黄蓉又唱:“矮冬瓜,滚皮球……”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马背。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哪里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 等到郭靖定了定神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气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黄蓉右手捏着缰绳,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经历了一场剧烈无比的内心交战,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血,也不能屈从之事。 那红马奔了一个多时辰,离中都燕京已近二百里,黄蓉这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那红马不住用头在他腰里挨擦,显得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互相早知对方心意。 隔了良久良久,黄蓉轻轻放下郭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黄蓉倒被他吓了一跳,道:“什么啊?”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道:‘这就是蓉儿,她不是妖女……’”他一面说,一面拉着黄蓉那温软滑腻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的眼前:“师父,你们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妖女,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本来想了大篇言辞要替黄蓉辩护,但话一说到口头,只觉得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再无别语。 黄蓉起先觉得好笑,慢慢听到后来,不禁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们恨死了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黄蓉叫道:“他们一定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咱俩死也不分开。”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句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满腔都是信心,突然间觉得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什么人、什么力道能将之拆散,心想:“对啦,最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当下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 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个好姑娘。”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来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再赶回头儿。” 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已吃饱了草,两人上马回头,从来路回去,申牌稍过,已来到小客店前。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那店伙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满脸堆欢的迎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你张罗点儿什么吃的?这就跟你老吩咐去。”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什么话没有?”店伙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黄蓉道:“咱们追去!” 两人出店上马,向南疾驰,一路留神,但赶到傍晚,始终不见六怪等的踪影。郭靖道:“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红马重又回头。那小红马真是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是日行千里,来回奔驰,丝毫不见疲态,直到天黑,途人都说没见到江南六怪、全真三子那样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还有半年。”黄蓉笑道:“这半年中咱俩同游天下名胜,岂不甚妙?”郭靖一来生性旷达,二来究竟少年脾气,三来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满意足,当下拍手道好。 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马,郭靖一定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黄蓉拗他不过,一笑骑上红马。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其乐融融,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半点猥亵。黄蓉固然不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 这一路来到京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今山东省),时近端阳,天气已微感炎热,黄蓉额上见汗,正想找个荫凉地方休息,忽听水声淙淙,前面似有溪流。黄蓉纵马上前,不禁欢声大叫,郭靖跟着过去,原来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旁两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水,水中游鱼可数。 黄蓉脱下外衣,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郭靖吓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见她双手高举,两手各各抓住一尾尺来长的青鱼。两尾鱼儿尾巴乱动,拼命挣扎,黄蓉双手一掷,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手法抓去。但那鱼儿身上好滑,虽然被他抓住,立即溜脱,在地下翻腾乱跳。 黄蓉笑得如花枝乱颤,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郭靖生长大漠,不识水性,笑着摇摇头。黄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脱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黄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入了水里,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喝了几口水,黄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水的法门。游泳之道,主要是在能控制呼吸,郭靖对内功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的功夫,不到两个时辰,已自摸准了水性,在溪流之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 两人兴犹未尽,溯溪而上,只听得水声愈来愈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玉,竟是一个十余丈高的大瀑布,水如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倾倒下来。 黄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身的软甲吧。”黄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钻进了瀑布之中,那水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生来一股倔强脾气,对黄蓉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神,明儿再来。”黄蓉笑道:“好!” 次日又试,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身功夫十分了得,纵然被水冲下,也伤不了身体。两人互相商量,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顶,一伸手,将黄蓉拉了上去。两人在崖上欢然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乘着水势,又从瀑布中溜了下来。 这样十天一过,郭靖已是精通水性,虽然手上功夫不及黄蓉,不能如她那么在水中空手抓鱼,但仗着内力深厚,水上的本事已不输于她。两人玩得尽兴,到第十一天上才纵马南行。 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流合而为一。看了良久良久,黄蓉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共处这些天,不必多话已互知对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 郭靖放开白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己去吧。”在红马臀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那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与黄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红马已遥遥在前,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再无别种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两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心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去找些枯枝来生了火,将包在背上包裹中两人的衣服在火上烤干,各自换了。 两人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小屋中一只公鸡突然振吭长鸣。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道:“我饿啦!”发足往那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挟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向郭靖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那红马乖乖的跟来。黄蓉拿出峨眉钢刺将公鸡洗剥干净,用水和一团泥包在鸡上,放在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阵,泥中慢慢透出甜香,等到湿泥干透,再将泥剥去,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她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两人猛吃一惊,他们耳朵都极灵敏,怎么背后有人悄没声的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东一块西一块打满了补钉,但不论衣服本身或是所打的补钉都是崭新的锦锻,犹如戏台上的乞儿衣一般。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杖,莹碧如玉,背上则背了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则是一股懒洋洋、漫不在乎的神气。 郭黄二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两人对面,取了背上葫芦,拔开塞子,一阵酒香。只见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很恭谨的道:“我不喝,您老人家喝吧。” 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指头,一根食指不知去向,心中一凛,想起了客店窗外听王处一、丘处机说起九指神丐的事,心想:“天下难道真有这等巧事?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肥鸡,鼻子一动一动,馋涎欲滴,心里暗暗好笑,当下撕下半只,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他。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连皮带骨,风卷云残的吃得干干净净,连鸡腿骨也没有吐出,一面吃,一面不住称赞味道鲜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不出这样了不起的叫化鸡。” 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只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逊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有吃。”他口中客气,手里却早已接了过来,片刻之间,又吃得不剩半根骨头。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少吃到过吧?”黄蓉噗哧一笑。那乞丐从怀里摸出一锭大银,递给郭靖道:“娃娃,你拿去吧。”郭靖摇头不接,说道:“咱们当你是朋友,不要钱。”那乞丐脸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虽然做叫化,可不能受人家一点半滴恩惠。”郭靖笑道:“一只鸡算什么恩惠?何况这只鸡,咱们也是妙手空空,不告而取得来的。”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娃有意思。你合我脾胃啦,来,你对我说,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听。” 郭靖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一起到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洪七公吧。”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样年轻,怎会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 三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小小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们爷儿俩歇一阵子好吧。” 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向郭靖道:“她是你的小媳儿吧?”郭靖红了脸,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儿。过不多时,黄蓉买了菜蔬回来,自行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被她笑着推了出来。 又过半个多时辰,洪七公打了个呵欠,鼻子嗅了两嗅,叫道:“好香,好香!那是烧什么菜啊?”伸长脖子不住向厨房望。郭靖见他一副猴急馋痨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厨房中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他向郭靖笑道:“我就是一个馋嘴的怪脾气,尝到了美味,什么也忘了。”他将右手伸出,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别人在吃奇珍异味,这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我一发狠,一刀将它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笑道:“砍虽砍了,可是馋嘴的性儿始终改不了。” 他刚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盘子出来,盘中两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她将两碗菜放在桌上,郭靖只觉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的炙牛肉条,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百来颗朱红的樱桃,底下又衬着一些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互相辉映,好看已极。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洪七公不等她说第二句,一杯酒一饮而尽,伸筷挟了两条牛肉条,同时吃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与普通牛肉大异。他一面咀嚼,一面细看牛肉,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并成。 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肋条,一条是小牛腿肉,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来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肉加兔腿肉揉在一起的。”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看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肉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种不同的肉味来。” 洪七公十分高兴,拿羹匙掏了两颗樱桃,笑道:“这必是荷叶笋尖樱桃汤了。”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郭靖不知他奇怪什么,也舀了两颗吃了,荷叶之鲜、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小小的樱桃之内竟还嵌了别物,却尝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洪七公叫道:“女娃娃,我服了你啦。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还远不及这一碗。”黄蓉笑道:“御厨有什么好菜,您老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老。” 洪七公不住把炙牛条送到口里,嘴上哪里有空暇回答她的问话,直到碗中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嗯,不过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郭靖道:“七公,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的就整盘拿来,不好么,那就让皇帝小子自已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这人贪嘴是贪到了极处,胆子可也真大得惊人。”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有这样本事的女人?”黄蓉抿嘴一笑,与郭靖俩吃了饭。她饭量很小,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坏,他却毫不在乎。 洪七公把一碗汤喝干,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艺,我老早瞧出来啦。你这女娃娃整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多半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们几手不可。好吧,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去。”背了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黄蓉跟着他走到旷野一处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你想学点什么?”郭靖心想:“天下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什么,难道你就能教什么?”正自寻思,黄蓉抢着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身上似有十几年内功似的,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打。” 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来。”郭靖尚且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郭靖一想不错,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你老人家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多指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劈面一掌打来。郭靖起手一架,黄蓉变招迅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 黄蓉低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虎虎生风,这套掌法本极奥妙,他服了蛇血之后,功力大进,掌上威力增了几倍。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打了数刻,黄蓉拳法一变,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落英掌”来,只见她双臂飞舞,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一起,万花齐落一般。郭靖眼花缭乱,哪里还守得住门户,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