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江南七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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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心中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他之心,少了一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包惜弱出生于小康之家,平昔吃早饭只是几块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一面食用,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进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什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替娘子买来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

  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包惜弱心想:“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怎么想得如此周到?”自己仓猝从家里逃出,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

  两人上马又行,傍晚时分将到硖石镇,突然前面传来几声惨叫。包惜弱是惊弓之鸟,勒转马头就想奔逃,颜烈笑道:“别怕,咱们过去瞧瞧。”纵马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兵士手执长刀,拦住了一个老头、一壮汉、和一个青年女子,两个兵士在翻检老头的包裹,把包裹内的银两物品不住往自己怀里乱塞,另外三名兵士则围住了那女子摸胸捏腿,姿意调戏,那女子只是哭喊。包惜弱道:“贼官兵又在欺侮老百姓了,咱们快走!”颜烈微微而笑。

  这时一名官兵已见到两人,喝道:“干什么的,站住!”颜烈非但不逃,反而迎了上来,喝道:“你们是谁的部下?快给我滚开!”这时的宋兵抵御外敌是每战必败,但将骄兵悍,对老百姓奸淫掳掠却是一等的好手,他们见颜烈孤身一人,包惜弱又生得美艳绝伦,正是好极的买卖,一声唿哨,各执兵刃冲了上来。

  包惜弱正自叫苦,突然听得铮的一声,一名官兵胸前中箭,跌倒在地,只见颜烈手中拿着一张金光光闪闪的画弓,箭发连珠,接连的又射倒三人,最后一人见势头不好,转身就逃。颜烈笑吟吟的弯弓搭箭,却不发射,待他奔出五六十步,转头对包惜弱笑道:“等他再跨三步,我射他的项颈。”

  那兵士没命的向前急奔,只见箭如流星,闪电般赶上,噗的一声,后颈入,前颈出,那兵士果真又只跨了三步。包惜弱赞道:“好箭法!”颜烈飞身下马,把五名兵士身上的箭枝拔了出来,放入箭袋,大笑上马,正要前行,突然左边路上人喧马嘶,大队官兵涌了出来。

  包惜弱:“啊哟,不好!”颜烈提鞭在她马臀上猛抽一记,两匹马放开八个蹄子向前急驰,后面官兵见到道上被杀的兵士,大叫:“捉贼!”纵马追了上来。

  包惜弱奔出一阵,回头一望,吓得魂飞天外,只见追来的马军总有千余之众,个个铁盔铁甲,正是官军中的精锐,颜烈箭法再好,一人如何抵挡?包惜弱坐骑日前曾中箭受伤,驰了数里后箭创迸裂,鲜血直流,越跑越慢,眼见官兵就要追上了。颜烈倏地把马一勒,待包惜弱的马驰近,伸出左臂,一把将她抱到自己马上,纵马又驰。

  领兵的武官发出号令,几十骑突然从小路包抄上来,颜烈见前面已无去路,索性勒缰不跑,包惜弱大惊,颜烈却是神色镇定,只见一名武官顶盔束甲,手执大刀,拍马上前喝道:“还不下马受缚,又待怎的?”颜烈笑道:“你们是韩丞相的亲兵吧?”那武官一怔,厉声道:“你是谁?”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笑道:“你不认识我么?那么瞧瞧这封信吧。”

  那武官一使眼色,一名兵士过来接了信,那武官展信一看,忽然变色,下马打了一躬,说道:“卑职不知是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宽宥。”说着把信高举过顶,神色十分惶恐。包惜弱只道这次一定不免于难,哪知这武官对颜烈竟会如此恭敬,不禁惊奇万分。颜烈接过了信,笑道:“你的孩儿们军纪似乎不大好吧?”那武官又打了一躬,道:“卑职回去一定查明了重重惩罚。”颜烈一笑道:“咱们还少一匹马。”那武官疾忙牵过自己的坐骑,道:“请夫人赐收卑职这匹马吧。”包惜弱听他叫自己为夫人,羞得满脸通红,颜烈脸有喜色,点点头,接过马缰,道:“你去给我拜上韩丞相,说我有事回去,不给他辞行了。”那武官连称:“是,是!卑职知道。”

  颜烈不去理他,扶包惜弱坐上那匹马,向北而去。行出数十步,包惜弱回头一望,只见那武官率领军士,还在道上列队恭送。她满腹怀疑,待要询问,颜烈笑道:“韩侂胄见了我也忌惮三分,谅那武官敢对我怎的?”包惜弱道:“那么你给我报仇是容易的很了。”颜烈道:“这又不同了,现在咱们形迹已露,贼官兵已有准备,这时去报仇非但不成,反而白白送死。”包惜弱急道:“那怎么办?”

  颜烈沉吟了一会,道:“娘子,你信得过我么?”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目下咱们先回北方,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仇深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身立命?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转。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所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而不好意思了,低头道:“你瞧着办吧。”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提啦。”颜烈道:“是,是。”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生平从未遇到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只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

  第三日中午,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为热闹了。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休憩吧。”包惜弱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待小人去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你刚买的么?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穿上顶顶上等的衣衫。”包惜弱听她夸奖自己容貌,芳心窃喜,低声道:“我是在热孝之中……”颜烈忙道:“这个小人知道。”包惜弱就不言语了,颜烈一问途人,径到当地最大的“秀水客店”。

  漱洗罢,吃了些点心,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刚跨出门槛,只见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慢慢的踱了过来,那士人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总有十多天没有洗脸了,手里拿着一柄破破烂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

  颜烈生性爱洁,见这人衣饰明明是斯文士人,却如此肮脏,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染了那人的污秽。突然那人干笑数声,有如怪枭夜鸣,声音刺耳异常,经过他身旁时,忽然伸出折扇,在他肩头一拍。颜烈本是一身武功,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见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的,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呢,他就是仗着穿得光,着得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神儿。稳稳当当的,叫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等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听了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么?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颜烈看了几眼,不禁有点起疑,走到颜烈跟前,请了个安,陪笑道:“你老请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颜烈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惊得呆了。

  原来他囊中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怀里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以为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钱么?”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总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哪知打开包裹一看,仍是没有,这批银子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觉,那倒奇了。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元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别连累到咱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店小二的脸肿了半边,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呢!”颜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有银子问他们拿。”他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过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个泼皮,抡棍使捧,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长笑,喝道:“你们讲打架么?”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棒棍,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四五个,那些泼皮哪有真实武艺,平素只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道:“事闹大了,莫要惊动官府。”颜烈喝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的当啷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姓什么,到嘉兴来干什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么?乱呼乱叫盖大爷的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两眼望着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中砰砰乱跳,不知是吉是凶。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文磕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一些银子,请贵县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嗦。”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什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陪罪,只求饶了一条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下,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笑道:“你那封信到底是什么法宝啊?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种脓包,江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寻思:“他说是韩丞相的朋友,文官武官见了他都这样恭敬惧怕,我还道是皇族宗室,否则就是朝廷大官,怎么他竟敢直呼当今天子的圣讳,要是被人听见了,那岂不是冒大不敬的罪名?”忙道:“小声,圣上的名字怎可以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什么?”包惜弱道:“北方?”

  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又是一惊,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心中颇不乐意。

  只听见皮鞋托托,院子中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见到颜烈,个个脸有喜色,齐叫:“王爷!”一齐爬下行礼。颜烈微笑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这时倒也并不十分惊奇,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十分骠健,身上服饰结束,却与中原军士大不相同。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唱喏,鱼贯而去,虽只四五十个人,但军容甚整,显见是训练有素的精兵。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起来怎样?”包惜弱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现在我对你说了吧,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长笑,得意之极。

  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你也是……”颜烈笑道:“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多加一个‘完’字,在下完颜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王的,便是区区。”

  包惜弱自小听父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残杀虐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这些时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金国的王子,惊骇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完颜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住,说道:“我久慕南朝繁华,所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币没有贡上,父皇要我力加追讨。”包惜弱道:“岁币?”完颜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什么税收不足,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侂胄全不客气,对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

  包惜弱道:“韩丞相怎么说?”完颜烈道:“他有什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烈道:“催索银绢什么的,本来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仍旧默默不语。

  完颜烈道:“我去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用啦。”完颜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别怕,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

  包惜弱琢磨他话中之意,竟似说这客店周围已被他手下人严密看守着,自己如想逃遁,已决不可能。他是大金国王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又伏枕痛哭起来。

  且说完颜烈怀了银子,径往热闹市街上走来,见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称羡,自忖将来领兵渡江,求父皇改封吴王,长镇江南,此愿已足。

  正自想得得意,突然前面蹄声急促,一骑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当下往街边一闪。转眼之间,见一匹黄色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一骑塞外罕见的良马,完颜烈喝了一声采,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失笑。

  原来那马如此神采,骑马的人却是一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一块肉团。此人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却不碰到一人、踢翻一物,只见它东闪西避,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而过。完颜烈久习戎马,却也瞧出了神,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好!”

  那矮胖子听人喝采,回头望了一眼。完颜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黏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将它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前面街上两个小孩子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一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自己身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轻飘飘的落在马背。

  完颜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大金国骑射之士虽多,从未见有如此之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岂不可以纵横天下?这比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是个雄心勃勃之人,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这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无比,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不楚材晋用,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做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正要出声高呼,那马忽然站住。完颜烈心中又是一奇,心想疾奔之马,必定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怎么此马能在急行之中斗然收步,就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狂奔之中如此神定气闲的强行刹住,只见马背上那矮胖子飞身下马,脚不着地,身子已钻入马旁的店内,落脚在店中楼梯之上。

  完颜烈抬头一看,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原来是一家酒楼,再抬头一看,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边写着“东坡居士”,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烈见这个酒楼气派豪华,正想入去,忽见那矮胖子又从楼梯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烈闪在一旁,看他怎地。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满三尺,膀阔却也有三尺,那马身子又来得特别高,他抬起头来,还碰不到马镫子,哪知他身法轻灵如此,真是异事。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手一揭,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瓦片揭了下来。完颜烈更加惊讶,心想原来此人内功深湛,用掌力击碎酒坛并不为难,自己也能办到,但碎得如此整齐,犹如用刀削截泥坛一般,那可实在不易了。

  那矮子抛下酒坛上的泥封和一小半坛子,那酒坛已犹如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一立,一声欢嘶,俯头饮酒。完颜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来,至少是三四十年的陈酒。自己在燕京时,宋朝使臣送来名酒,父皇分赐得几坛,酒香也不过如此,自己还不舍得常饮,哪知一匹坐骑一喝就是一坛?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一块东西掷在柜上,原来是黄澄澄的一锭金子,矮胖子道:“给开九桌上等的酒菜,八桌荤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金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儿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你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么?”掌柜的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伙计们,用点心儿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啦!”伙计们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

  完颜烈心想:“这矮胖子衣履不整,但出手这样豪阔,大家对他又如此的奉承,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要请他做马术教头只怕是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什么客人,再相机行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自有酒保过来招呼。完颜烈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都是绿油油的菱叶浮在水面,看得他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因为出的李子甜香有如美酒,所以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地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种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又嫩又甜,为江南之冠,所以湖中菱叶特多。

  完颜烈正在赏玩风景,只听得杯筷声响,回头一看,见楼上已整整齐齐的开了九席台面,但说也奇怪,一桌上只摆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他心中纳罕:“要是只有九个人吃酒,怎么开了九席?要是人多,又怎么只摆九副杯筷?难道这是是南人的风俗么?”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那矮胖子独据一桌,慢慢先喝起酒来。

  完颜烈又转头望湖,只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这渔舟船身狭长,一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的水鸟。完颜烈起初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那渔舟赶过了远在它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

  他注目一望,这时渔舟渐近,见舟中坐了一人,舟尾划浆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一个女子。她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那渔舟就箭也似的向前射出一段路,船身几乎有如离开水面跃起,推算起来,这一扳之力至少也有二三百斤,一个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支木桨怎么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的木桩上,一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着上来,两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各自占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烈打量那两人,见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正当妙龄,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完颜烈心想:“此人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但另有一种天然风姿。”

  那挑柴的汉子从头到脚完全是个乡下佬的模样,年纪三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裤,腰里束了一条草绳,脚下一双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被他扁担推动了数寸。完颜烈一怔,细瞧那条扁担,外表并无异状,黑油油的,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凸起,想是钩住担子以防滑下,这个扁担如此沉重,即使精钢熟铁,也无如此份量,不知是何物所制。那乡下人腰里插了一柄短斧,就如普通樵子砍柴用的一般,斧刃上尚有几个缺口。

  那两人刚坐定,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好!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又高又壮,足足总有三百余斤,身上围了一条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只是手里少了一柄尖刀。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帽,白净面皮,手里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乎是个小商贩。这两人也各自据了一张桌子坐了。

  完颜烈暗暗称奇:“瞧那头上三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怎么后来这二个市井小人却也与他们兄弟相称?”

  就在这时,楼下一声马嘶,接着两人惨叫了起来。那小贩笑道:“三哥,又有人想偷你的追风黄啦!”矮胖子笑道:“这叫做自作自受。”完颜烈探头往楼下一望,只见两个汉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满口呻吟。

  醉仙楼的掌柜笑道:“你这两个是外路贼,也不打听打听韩三爷的大名,好呀!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起他宝马的主意来啦,还不到楼上磕头求饶去。”酒楼下众人纷纷议论,有的道:“韩三爷这匹宝马比人还灵,这两腿够这两个小贼受的。”有的道:“到嘉兴府来做案子,他妈的活不耐烦了。”完颜烈想:“原来这两人想偷马,反而让马踢了。”

  两个马贼挣扎着起来,口里不住“啊唷,啊唷”的哼着。忽听街边传来一陈陈登登登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众人回头一望,只见街角上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跛子来。他左手拿了一根铁拐杖,在石板路上东敲西击,显然他双目也已盲了,残疾又加上残疾,拐杖不但探路,还作支撑之用。他右肩抗着一柄猎叉,叉尾却悬着一只金钱豹,一跛一拐而来。完颜烈奇上加奇,心想:“从未听说过又瞎又跛的人能够打猎,而且竟然打了这样厉害的一头金钱大豹。”

  那瞎子似早已听到众人的说话,走到酒楼前面,嗄然说道:“马踢在哪儿了?”一个偷马贼道:“左边膝弯里。”那瞎子“哼”了一声,突然伸出拐杖,在那偷马贼腰里点了一下,那人一声“啊唷”待要躲避,哪里还来得及,只感腰里一痛,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化子,也来消遣老爷!” 奔过来举手要打。

  他本来痛得伸足不得,这时忽然膝弯里全然不痛了,奔到瞎子面前,呆了一呆,突然醒悟,右手本来高举过顶,于是慢慢垂了下来,作了一个揖道:“多谢您高人相救,小人无知,言语冒犯,求大爷担代。”他转头对另一偷马贼道:“兄弟,快过来,求这位大爷也给你治治。”那偷马贼哼哼唧唧的踅过来,苦着面道:“大……大爷……这畜生一脚踢在我胸口……”那瞎子杖交右手,伸出左手在他胸口摸了几摸,忽然在他腋窝里掏了两把。那马贼忍痒不住,吃吃的笑将起来,忽然作呕,吐出几口浓痰,胸口顿时不痛了,当即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响头,道:“神仙爷爷,真是……”那瞎子不再理他,拾级登楼。

  完颜烈暗暗称奇,心想:“我今日真是有幸,无意之间连遇高人。”只见那瞎子走到楼上,把豹子往地下一摔,叫道:“伙计,拿去宰好了,把骨头熬几碗浓汤。小心别把豹皮剥坏了。”酒保们答应着,三个人过来把大豹抬了下去。

  那瞎子向完颜烈一指,对酒保道:“待会切两斤豹肉,请那位爷台也尝尝。”酒保道:“是,是!”完颜烈吃了一惊:“怎么他瞧得见我?难道他不是瞎子?”

  这时先前上来的众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走到东首第一张桌子旁,伸手在椅子上一拍,道:“大哥,你坐位在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么?”那屠户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了。”那瞎子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位子上坐下。完颜烈瞧了渔女刚才的动作,这才知道那人眼睛果然不能视物,只是他耳朵灵敏异常,渔女拍椅作声,他就循声而知椅子的所在。他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大概自己挪动身子,不知不觉间发出一些微细的响声,因而被听他出来了。完颜烈趁机要与众人结交,站起身来,正想过去道谢惠赐豹肉,忽然楼梯上发出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完颜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污糟邋遢的油纸扇子,先扇了几下,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正是刚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所窃……”心头正自冒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装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原来竟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烈寻思:“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和他们动武,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且瞧一下动静再说。”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