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午夜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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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包氏这才知道此人还没有死,定睛细看,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污血。

  包氏闺名惜弱,原来她自幼心地仁慈,凡是见到受伤的小麻雀、小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好好喂养,直到伤愈为止,如果不幸医治不好,她会整天郁郁不乐,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弄得闺房之中全养满了各种跳跳蹦蹦的虫蚁禽兽,所以她父母按着她性子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嫁杨家以后,杨铁心对这如花似玉的妻子千依百顺,杨家的后院子里自然也是小鸟小兽们的天下了。说来还有一怪,杨家的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一只,丈夫要吃,宁可到市上另买,所以她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养到得享天年,寿终正寝。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中,慈心顿生,虽然知道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他痛死冻死,心中无论如何也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想叫醒丈夫和他商量,无奈杨铁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伏着动也不动,包惜弱扶起他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灌在肚里。她自小医治小动物惯了的,对医伤倒颇有点经验,见这一箭射得极深,一拔出来只怕当时就要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射得包惜弱胸前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疾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一声。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一动,回家拿了一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一辆雪车般将他拖回家中,把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煮了一碗肉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那人微微呼吸,并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肉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一个俊美异常的青年男子。包惜弱脸一红,手一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那人睁开眼来,蓦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不禁怔怔的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你好过些了么?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给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喂着他一口一口的喝下。

  那人喝了肉汤后,眼中渐渐出现光彩,凝望着她,似乎不胜感激之情。包惜弱倒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她一晚睡不安稳,连做几个恶梦,忽然梦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梦见两只老虎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从梦中醒来,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见他拿出另一杆铁枪,正用磨刀石磨利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跳,疾忙走到柴房,推门一看,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忙奔到后院,只见后门虚掩,雪地里显然有一人连滚带爬的向西而去的痕迹。包惜弱望着那条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煮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为了自己有了身孕,所以特别体恤,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如把救人之事告知丈夫,他疾恶如仇,必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有救彻?当下绝口不提那事。

  匆匆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月,包惜弱愈来愈感慵困,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这日杨氏夫妇在郭家吃了酒回家,睡到午夜,包惜弱朦胧间忽觉丈夫斗然坐起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践踏坚冰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传来,过了一阵,东边也传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大哥,怎么四面都有人马?”

  杨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们被围住啦!”包惜弱道:“干什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他把丘处机所赠的短剑递给妻子道:“你拿着防身!”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嘶,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卒手里火把高举,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驰骋,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喊道:“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难道有奸细叛徒逃到了这里?”把铁枪绰在手里,观看动静,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出来受缚纳命!”

  杨铁心大吃一惊,包惜弱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诬害良民,咱们只好冲出去逃命。你别慌,就是千军万马,凭我这杆枪也要保了你冲出重围。”他究是英雄后人,临危不乱,挂了箭袋,握住妻子右手。包惜弱道:“那么让我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什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那么这个家呢?”

  杨铁心道:“咱们只要侥幸逃得性命,将来我和你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那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们么?”

  一言方毕,外面齐声发起喊来,原来兵丁们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宋兵高举火把来烧杨家的屋檐。杨铁心怒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什么?”那两名宋兵吓了一跳,丢下火把转身退开。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咱见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拥而上,杨铁心倒转铁枪,一招“乌龙摆尾”,把三名宋兵扫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用枪柄把一名宋兵挑起,掼到了兵丁队里,喝道:“要拿人,先说说犯了什么罪。”

  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杨铁心的武勇,不敢逼近。这时他身后又有一名武将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这里有公文在此。”杨铁心道:“让我瞧瞧!”那武将道:“还有一名郭犯呢?”郭啸天弯弓搭箭,站在窗口,道:“郭啸天在这里!”把箭头对准了这名武官,那武官只觉心头直发毛,背脊上一阵阵的凉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听。”郭啸天道:“快读!”把弓扯得更加满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人,勾结巨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这是什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韩丞相手谕。”

  杨郭二人心中都是一惊,暗想:“什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侂胄亲下手谕?难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什么凭据?”那武官道:“咱们只管拿人,你们到府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道:“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咱们不上这个当。”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你快多穿一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死那武官,兵卒自然乱了。”弦声响处,箭发流星,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冲啊!拿反贼啊!”众兵丁向杨郭两家冲来。杨郭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死了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众,在武官督领下冲到两家门边。

  杨铁心大喝一声,猛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纷纷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旁,一枪刺去,那武官举枪一架,岂知杨家枪法变化灵动,他枪杆一沉,那武官腿上早着。杨铁心举枪一挑,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上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火光中向屋门奔去。杨铁心一枪刺倒门边一名宋兵,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郭大哥!跟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官兵们见这两人武艺精熟,拦阻不住,纷纷放箭。

  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一跃下马,李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哪里理她,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在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杨郭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地,把两人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说着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

  郭啸天心想:“凭咱们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咱们又没犯罪,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到临安府分辩去。”当下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铁心一呆,拖枪回来。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你们不死。”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杨郭的兵器刚一投下,立即十余枝长矛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兵士走过来两个服侍一个,用绳索将四人反手缚住。

  杨铁心吓吓冷笑,昂头不理。那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在杨铁心脸上刷的一鞭,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么?”这一鞭只打得杨铁心自额至颈,长长的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什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么?”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瞪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角上有疤,脸上有青记,你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道:“他是个好好的人,又没做坏事,你干么这样打人呀!”

  杨铁心一口浓痰,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一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一闪,身边两名宋兵长矛一举,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一缩,那段天德武功倒非庸手,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用的是一柄锯齿刀,这一招正在杨铁心左肩上锯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接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

  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哪知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腿上功夫仍旧极为了得,身子未落,左足一收,右足鸳鸯连环,一脚正踢在段天德腰里。段天德怒不可抑,叫道:“乱枪戳死!”众兵丁举枪齐刺,郭啸天踢倒两人,终因双手受捆,转动不灵,身子一让之间,被段天德后面赶上来手起刀落,把一只右膀斜斜砍了下来。

  杨铁心正在力挣双手,急切间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地,也不知从哪里忽然来了一股惊人神力,大喝一声,绳索迸断,一拳把一名兵士打倒,抢过一柄长矛,展开杨家枪法,这一来犹如猛虎还山,加之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段天德见势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东挑西打,杀得眼都红了,众官兵敌不住,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杨铁心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已如一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拼死救你出去!”郭啸天又晕了过去,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这一刀连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裹。郭啸天悠然醒来,叫道:“兄弟,你去救弟妇与你嫂子,我……我是……不成的了……”说着瞑目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口中如要喷出血来,抬头一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之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

  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德一声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毫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猛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被一矛刺进。杨铁心掷尸上马,神威大振,官兵们又是纷纷奔逃。他赶了一阵,忽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人,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不等马停,飞身下马,一拳打倒一名士兵,在他手中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嗖的一箭射去,马腿前跪,马上两人都滚了下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抢过去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

  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的怀里。杨铁心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被贼兵掳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惊道:“后面又有贼兵追来啦!”杨铁心回头一看,果见另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这点骨肉,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过的,咱俩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么?你说过的!”

  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一亲,硬起心肠拉脱她的双手,挺矛往前疾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的身旁。

  杨铁心用袖子一抹脸上泪水、汗水、血水,把自己生死置于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替义兄保全后代,赶了一阵,又夺到了一匹马,威风更振,抓住一名官兵一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纵马疾驰,忽听见道旁密林中一个女人声音破口大骂,急忙兜转马头回来,用矛尖拨开丛树,果见两名兵士按住了李氏,欲图非礼。杨铁心更不打话,一矛一个,登时戳死。李氏头发蓬乱,全身都是灰土。杨铁心把她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奔到与包氏分手的地方,四下阆无人迹,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体拖曳的痕迹,想是妻子又被贼官兵掳去了。

  杨铁心一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驰,赶得正急,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一棒往杨铁心头上砸将下来,杨铁心举矛一格,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只见他棒法娴熟,招数却甚为奇特,似非中原武家所用的家数。

  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无双,但除他之外,中州武林豪杰使用这种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非有极大膂力,不易运用自如。近年来金兵中将官却用的甚多,由于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筋骨强壮,爱用这种沉重兵器。当年金兵入寇,宋朝文武不顾百姓,纷纷逃避,老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来,某甲道:“金兵有什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是每个人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打来,宋人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笑谑之中实在含有无限悲愤。

  且说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心中越来越是疑心,瞧他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么忽然在此出现?又斗数合,奋起神威,一矛把那将官刺于马下,余兵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看视骑在马后的李氏,瞧她在战斗中有未受伤,突然嗖的一声,树丛中一箭射出,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怎么了?”杨铁心心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毕命于此!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去。”但手一提矛,创口立即痛彻心肺,叫道:“把箭拔出来!”李氏吓得手都软了,杨铁心低头伏鞍,左手反抓住箭尾,用力一扯,把箭扯了出来。

  只见箭头上血渍沾了三寸有余,那箭铜杆雕毛,迥非寻常之物,箭杆上刻了“完颜烈”三字。“完颜”是金人皇族之姓,自金主以至统兵大将,大都姓这姓氏,杨铁心一见,叫道:“好!贼官兵果然勾结外寇,残杀百姓。”把铜箭递给李氏,叫道:“记着这名字,叫你儿子替我报仇。”说罢摇矛狂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鲜血狂涌,眼前一团漆黑,再也支持不住,撞下马来。

  且说包惜弱被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一个武官笑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武官道:“现在总算大功告成,老钟,这趟辛苦,总有三四十两银子赏吧。”那武官笑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他转头对号手道:“收队吧!”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的吹了起来。

  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挂念着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这时天已大明,路上渐有行人,他们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初担心官兵们无礼,哪知他们对自己颇为敬重,士兵们更是恭谨,这才稍稍放心。行不数里,忽然前面鼓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通统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乱?快些滚开!”那些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间杀得不分胜负,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丈夫的朋友们得到了消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来,正射在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

  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掉下马来,奔出数里,那马只是不停,只听后面蹄声急促,另有一骑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索,在空中转了几转,呼的一声,长索飞出,索上绳圈套住包惜弱的坐骑,两骑并肩而驰。那乘客把绳索渐渐收短,两骑的奔驰也逐渐缓慢下来,再跑了数十步,那乘客口中唿哨一声,他骑的黑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把持不住,双手一松,跌下马来,晕了过去。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先觉得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再觉得身上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自己果然是睡在床上。她侧身一望,见床前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听见她翻身的声音,忙站起身来,轻轻揭开帐子。

  那人低声问道:“你醒了么?”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热,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包惜弱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一个男人轻轻拍她的肩膀,低语抚慰。

  包惜弱再次醒来时天已大明,呻吟了一声,坐起身来,一个人走近前来,在帐外道:“喝点粥吧!”包惜弱嗯了一声,那人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人眉目如画,脸含笑意,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英俊少年。

  包惜弱叫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丈夫呢?”那少年摇摇手,叫她不要作声,低声道:“小人和几位朋友路过这里,正遇着官兵在大逞凶暴,小人路见不平,把娘子救了出来,哪知鬼使神差,竟是救了恩人。”他又放低声音道:“外面官兵追捕得很紧,咱们现在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丈夫,娘子可别露出痕迹。”

  包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问道:“我丈夫呢?”那人道:“娘子身体虚弱,待休养壮健之后,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丈夫似已遭遇不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点点头道:“是被贼官兵害死了。”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过了良久,醒转来时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官人可是二十来岁,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么?”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正和三名官兵相斗,忽见一名官兵绕到他的身后,一枪刺进了他的背心。”包惜弱想起夫妻情深,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性格温柔,也不强她,整日陪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点过意不去了,问道:“你高姓大名?怎么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嗯”了一声,稍一迟疑,道:“小人姓颜,名烈,与娘子相遇也正是天缘巧合。”

  包惜弱听到“天绿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回里,不再理他。她心中琢磨,忽然起了疑心,又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惊道:“怎……怎么?”包惜弱道:“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道长才受伤的么?”颜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到临安府去,经过贵村,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小人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小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捉什么道士呀?”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过路,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你也是来捉道长的,那天还不想救你呢。”当下把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怎样把官兵杀散的事简略说了。

  颜烈望着她说话的神情,不觉心神俱醉,包惜弱后来也发觉了他的呆样,嗔道:“你到底在不在听我的说话呀?”颜烈一惊,陪笑道:“是,是。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别再让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什么?你一个人走吧!”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被贼兵所害,你大仇不报,却是一意寻死,官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吧!”

  包惜弱道:“我是一个弱女子怎么报仇呀?”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小人虽然不才,当可代娘子报杀夫之仇,但不知娘子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脸上是有一块青记的。”颜烈道:“既有姓名,那就好办了。”他走到厨房中端来一碗稀粥,拿了一个咸蛋,低声道:“你不保养身体,怎样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粥来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头发,找到一块白布,剪了一朵白花插在鬓边,以替丈夫带孝,只见镜中红颜如花,爱侣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颜烈打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走出屋去,颜烈摸出一碇银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叫她在人前不要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道:“你带我到哪里去?”

  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地方住下,避一避风声,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官人报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样报答你才好?”颜烈道:“小人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是应该的。”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是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氏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眼而睡。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望着颜烈怔怔的出神,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这样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