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千金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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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程灵素揭去苗人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两眼望着程灵素的神色,要从她脸容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仍旧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顷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处于强敌环伺之中。过了半晌,程灵素仍是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这许多时刻,若是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答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是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如此精强,目力自亦异乎寻常,再者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倘若给我这庸医治得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明明叫做‘无嗔’,怎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只听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了?”苗人凤道:“不错。虽然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救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可是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程灵素摇头道:“不知。”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莫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着“蛇药”两字。程灵素认得这种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说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激不过,一开盒盖,里面飞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这条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发黑。哪知道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的了,但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和程灵素也是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道:“什么?”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性子很不好,你是知道的了。他出家后法名叫做‘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那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无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太小看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哪里还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苗人凤大喜,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没有长进?姑娘你贵姓?”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于是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倘若他们正是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她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倘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灵素很是喜欢,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来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敢再和胡斐的眼光相对。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动:“她问:‘你真的相信我了吧?’为什么要脸红?”王铁匠在铁屋外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间在他心底响起:“妹妹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辜负妹妹——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轻轻一刺,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只见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那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金针中间是空的。眼见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然是外行,也知道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那株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他身下坐的椅子格的一响。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一位千金,长得挺是可爱,她在哪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把布带揭开,那便没事了。现下你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俩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还是叔父?”

  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眼睛虽然不能见物,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掉入河中淹死,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胡斐涩然一笑,道:“胡一刀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来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什么?”胡斐心中难过,只因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份,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哪有福份来叫他什么?”他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稀求些什么?”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回进了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会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响,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心中觉得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原来适才苗人凤忍痛,虽是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稀烂了。

  两人煮了香喷喷一大锅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斟自饮,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也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师兄他们想不到这个诀窍,所以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他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我苗人凤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一位英雄,姓胡名一刀,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舞,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势挟劲风。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哪知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是绰绰有余,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哪里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四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说道:“是啊,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为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各种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程灵素“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赔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一抬头,见程灵素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再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之中。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主”、“迟胜于急”等等道理。

  胡斐悟性极高,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又是惭愧。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是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是苍凉。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情结仇,能说给咱们听听吗?”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大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个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一瞬间便要转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半点也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早已决定:“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冷冷的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说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吧!”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将那盆七心海棠抱在手里,紧跟在胡斐之后。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的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联,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讳,而他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只见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诀,缓缓落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

  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后赶去。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程灵素走近身去,知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的悲伤。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此仇不共戴天。”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什么,心底隐隐的觉得不妥。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发泄了很多,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然叫了声“啊哟!”

  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一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忽然幽幽的道:“别的都没有什么,就是那只玉凤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又说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又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

  胡斐又惊又喜,笑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跟自己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

  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你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胡斐自和她见面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她的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只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说道:“灵姑娘,我送你一程。”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什么?你要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啊。”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来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望望程灵素,又望望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他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你别太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你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间,两人来到一个大镇之上。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突然一个身穿着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

  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问,随意用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早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欲知胡斐和程灵素在那庄院中有何奇遇?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