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以“林欢”为笔名出版的《中国民间艺术漫谈》(香港长城画报社1956年版)第85 页: 在我故乡杭州一带,有一种黑色的身上有花纹的大蝴蝶。这种蝴蝶飞翔的时候一定成双作对,没有一刻分离。在我们故乡,就叫这种蝴蝶作“梁山伯、祝英台”。 这种蝴蝶雌雄之间的感情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小孩子如果捉住了一只,另外一只一定在他手边绕来绕去,无论怎样也赶它不走。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家里人看着这对在花间双双飞舞的美丽的蝴蝶,给我讲了梁祝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有哀伤和不幸。 幼小的心灵对人间情感的最初领悟,是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美丽的蝴蝶,是金庸心中哀伤与不幸的精灵。 他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就有这样的意象,并紧随于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喀丝丽之间。第602、603页,陈家洛给香香公主等人讲梁祝的故事;第717页,陈家洛看到“满山红花,蝴蝶飞舞”,想到了喀丝丽。这部小说的结尾是极其浪漫、哀艳的:陈家洛等人想给香香公主移葬,一打开坟,顿时幽香袭人,坟中仅见一滩碧血和陈家洛送她的那块温玉。不久,“只见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蹁跹飞舞,久久不去”。陈家洛写了一首铭文(金庸借用了一下清人原作),最后两句是:“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通篇沉浸着感伤诗意的《白马啸西风》里,哈萨克小伙子苏普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汉人小姑娘给他讲过的“蝴蝶的故事”(梁祝),其实昔日的小姑娘此刻就在眼前,却已咫尺天涯。 《倚天屠龙记》第二册里那个美丽的蝴蝶谷,更是有情人的伤心地。阿离在此爱上了梦想中的蛮横小子张无忌,纪晓芙在此因坚持“不悔”而惨遭师傅毒手,就连蝴蝶谷的主人胡青牛和他的妻子,也痴嗔交加、聚少离多,最后同时遇害。 《连城诀》第290、291页有些内容是金庸“第一次知道世间有哀伤和不幸”的投影: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里,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边,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甚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碟,不住的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不知是湘西也有称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的风俗呢,还是金庸将家乡的习惯放到湘西去写了?戚芳以死蝶为纸样绣鞋,狄云蝴蝶荷包的失落,都是他们个体与共体命运的预示。 同书第364页还有这么几句: 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第378页写戚芳之死: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的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哀伤与不幸的主题,至此完全导出。 金庸先生的后期小说理性批判色彩渐浓,虽然人生的苦难与不圆满更见纵深,但已不再重复“蝴蝶”意象。到了最后一部《鹿鼎记》,连“侠梦”都没有了,焉论“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