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七心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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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灵素吹灭蜡烛,放入怀中,默不做声。

  胡斐问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哼”的一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歉然,讪讪地道:“真对不起,只因我见这三人凶狠得紧,只怕伤到了你,心里着急,登时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的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那可防不胜防。”

  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夸大其词,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

  程灵素又问:“你干吗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么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面容,但想来也必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地道:“你一直照顾我,令我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绿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绿幽幽的灯笼光下。

  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

  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片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一两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又怎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是以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没异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儿错烛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灵素猜到他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疼得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情状狼狈,咯略一阵笑,说道:“他夫妇倘若出手碰到我衣服,滋味便是这般了。”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炙痛兀自剧烈,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

  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看时,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异。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绿光下只见攀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一惊道:“他……他二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对尊师这般无情无义?”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宇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可学得不好,只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胡斐自幼无人教他读书,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

  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地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要大吃一惊,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

  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揭开,胡斐登时恍然,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鼓气又吹灭灯笼,只听她走到竹萝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些轻微声响,不知她在竹萝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回来点燃灯笼。

  胡斐眼前陡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衣服。”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

  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推挤黑血,手势又极灵巧,胡斐竟不感痛楚,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

  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会儿,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纸书。封皮上写着“无嗔医药录”五字,想是他四名弟子不敢径呼师尊名讳,才称之为“药王神篇”。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满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

  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欢喜,只是见着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小瓶,倒出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从针孔中吸了进去。

  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见到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师虽擅于使毒,但也必挺会治病救人,否则怎称得‘药王’二字?”程灵素脸现喜容,道:“我师父如听到你这几句话,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咳,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地红了。

  胡斐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个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收了三师姐后,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原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后来竟难以收拾。”

  胡斐点点头,问道:“你大师兄也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功夫,自然而然地会残忍起来。

  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暗中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也害得她驼了背,跛了脚。那时师父去了西藏采药,待得回来,已来不及救治了。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亲。也不知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二心。他们在洞庭湖边用生铁祷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

  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尚。”

  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说:‘我使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师父擅用毒物出神入化,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份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账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头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来辩个明白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五只手指推拿敷药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

  程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

  胡斐抓起慕容景岳,放入竹箩,将竹箩搭上扁担,放上肩头挑起。

  ☆☆☆

  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走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副担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

  那汉子跟着二人,一言不发。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

  她从竹萝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丛,与胡斐二人跃过血矮栗,那汉子不会武功,从树丛间挤了进去。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程灵素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

  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地浇去,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料来姜铁山和薛鹊便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屋中人已没法出来,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灯笼一照,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

  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

  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禁心生怜悯:“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现,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我眼看着她干这等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

  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扇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

  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请你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见不到我师父了,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不住拨动。

  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问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侠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

  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交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扇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回来坐在一块圆岩上,说道:“引了狼群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熏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

  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钟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钟大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

  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来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栗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强,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钟大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

  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就算不美,是你送的,我又浇过它,也不会随便抛了。”心中却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钟大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没做得妥帖,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那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黑暗中两人相对而坐,过了一会儿,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不敢再说什么,便跟随在后。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丁丁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

  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口。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地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没说假话,很是欢喜,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愣,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

  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墙上挂着书画对联,厅中摆的是湘妃竹桌椅,陈设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

  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死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有此情景,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镬中水气不断蒸升,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人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

  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瓤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儿,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

  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

  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

  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算大快人心。王铁匠打断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生性良善,觉得气也出了,虽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也就不为已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躬身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小人难以报答。”

  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请你们把田地还了给王大叔,冲着小妹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说道:“你这狗日的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要当宝贝般藏起来。”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给自己制住,对钟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得片刻,钟阿四全家便尸横殿堂。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跟你说句话。”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姜家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别在这里再耽。他们手段毒辣得紧。”

  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明白,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

  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站着思索良久,这才回去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忌惮,又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地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姜铁山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

  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

  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结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一下。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还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算大奸大恶,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

  心想这条本门大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

  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使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问道:“二师哥有什么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为他解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

  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愣,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钟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钟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人土。

  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

  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

  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钟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凛,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

  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允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允得,答允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耍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

  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

  钟兆文哪知自己沉睡一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允同去为苗人凤医眼。钟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

  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程灵素扑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胡斐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付了二两银子谢礼。钟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

  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钟兆文叫胡斐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钟大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钟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程姑娘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坐在枯草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可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随即躺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