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瑞书中说到他担任新晚报的翻译,辞去印刷公司经理的职务。「不久,在一九五一年,费彝民很客气的将督印人的名义从我手里接了过去。我并不怎么介意,因为这个头衔对于我并无多大意义。后来报馆改组,我被推荐为三名副编辑主任之一。另外两名得到了批准,我却没有。这使我相当的不快。但不久我便置之度外,因为在那时候,我第一部连载小说已带给我相当大的声望。」
这部连载小说,便是他以「宋乔」为笔名写的「侍卫官杂记」。我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因为这篇小说在新晚报的副刊「下午茶座」连载,而我当时是这副刊的编辑。小说通过蒋介石先生一个侍卫官之口,用第一人称叙述。故事包括两部份,第一部份是蒋先生和一位陈小姐的恋爱,第二部份是那侍卫官和一个军长的姨太太的恋爱。故事的背景是庐山。榆瑞跟我说,除了加插一些细节之外,两个故事都是真实的。当时他是大公报驻南京的特派员,蒋先生上庐山避暑,中国的政治中心便即随而转移。他也跟着「身在此山中」,每天晚上总是和蒋先生的侍卫官们喝酒打牌,许多消息便在闲谈中透露了出来。这位陈小姐是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侄女,据说做过蒋的私人护士。私情之中当然不免也有些政治因素。榆瑞的书中描写,蒋夫人知道这消息后,如何大发脾气而去了美国。那个侍卫官的爱人,榆瑞说是四川军人范绍增的姨太太,现在他们已结了婚,好好的住在台北,也有了孩子。电影明星李嫱(范之慧)是范绍增的女儿,她在闲谈之中,对 父亲的风流艳事并不讳言。我曾问过她关于这位姨太太的事,她笑着说:「爸爸的姨太太太多,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可能是有的。」
蒋先生的侍卫官们会不会泄漏「先生」(蒋的侍卫官们都称蒋为「先生」)的秘密呢?我以为是可能的,当然,泄漏秘密的不一定就是这个姓陈的侍卫官。榆瑞是东听一点、西听一点,综合起来写了这个故事。在这里,我不妨举一个小小的例子。
一九四三年秋天,我在重庆南温泉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读书,蒋先生是我们校长。蒋的侍从室第三处,也是在南温泉,就在学校隔壁。第三处中有几位股长股员很喜欢下围棋,我和他们结成了棋友。逢到「刑法概要」、「民法总则」、「三民主义」这些索然无味的功课时,我总是溜出课堂,和他们下棋去。那一年十月间有一天,一位棋友兴匆匆的来找我,说:「这几天你有没有考试?如果没有,我们下三天棋。」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空闲,不必办公。他说:「先生到开罗去了。你不知道么?」蒋先生到开罗去和罗斯福、丘吉尔开会,那是国防大秘密,如果给德国人和日本人知道了,自然会不顾一切的派出大队飞机来拦截。可是蒋先生动身的第二天,中央政治学校中倒有一大半人已经知道了。讲到保密工作,国民党那是绝对不能和中共相比。这次中共的货轮「跃进号」沉没,五十九名船员被日本船救起,关于沉没的情形,五十九人没一个吐露当时实情。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情形下,对于自己的救助者居然仍是这般保密,说是「组织观点强」也好,说是「不近人情」也好,总之是十分「难能」。至于是否「可贵」,那要看你是 共产主义者还是温情主义者而定了。
「好奇」本来是人类的天性,这种性格在许多动物身上也有。许多人所以「追」报上连载的长篇小说,就是出于好奇的心理,为了「欲知后事如何」,才每天不断的「且听下回分解」。「天方夜谈」中的波斯王后薛哈拉查德所以能保全她的美丽的脑袋,全靠她能说一千零一夜处处充满了悬宕的故事,使得波斯苏丹晚晚非听下去不可。我们这些写连载小说的人、电台中讲故事的人,从伟大的迭更斯、柳敬亭以至最没出息的笔耕者和舌耕者,所以能够生存,主要就依靠于一般人的好奇心。如果人们缺少了好奇心,报纸是否能够存在,那根本便是一个疑问。
在共产党团体中,好奇心却往往是一种惹麻烦或自讨没趣的原因。与你无关的事,你最好别问。上级认为你应当道的,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否则你问也没用,甚至他们会怀疑:「你打听这些消息有什么用意?」在左派机构中工作过的人,大概多多少少曾碰到过这些软钉子。往往,一件事本身既无关重要,而外界许多人也早已知道了,在机构内部却还在紧紧张张地保密。你能够被容许知道多少消息,通常是一种「政治待遇」。知道得多一些的人,在知道得较少的人面前,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来。我和榆瑞一起时,称这种情形为「故作神秘」。最佳的对待办法,乃是「不稀罕听」,或是以「故作更神秘状」反击之,表示:「我知道得比你更多,不过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根据新闻记者的传统,好奇地询问几句,那别人马上就会比希治阁更加紧张,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加神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