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春日艳艳,南国的香港已如江南初夏。杨东蒪先生穿一件白色的夏威夷衫,手中插着一柄葵扇,在大华酒家顶楼的茶座中纵论世事,潇洒如晋人挥尘谈玄,清言妙语,差相彷佛,而诚恳拳拳,又有过之。可是时间过了十多年,我在左派团体中的经历,却发觉很少有人在提出批评时时候,是根据「与人为善」的原则来进行的。或许这是因为人性中「恨」的冲动,比「爱」的情操有更原始更长期的传统。现代心理学家与人类学家得出来的结论说,人类在许多方面,和数十万年前实在很少差别,每个人下意识中,自然而然的会认为旁人是他的敌人,认为他可能夺去自己的食物或配偶。「幸灾乐祸」是人的天性,从打击别人中所得到的愉快,远比帮助别人为多。「助人为快乐之本」,那只是一种道德理想,对于大多数人,打击别人才是快乐之本。这种人类的天性,几千年的文化教养使它隐晦了些,但并不能根本的予以铲除。中国人是这样,美国人是这样,爱斯基摩人和伊瑞安的猎人头族也是这样。在历史学家的眼光中看来,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马克思主义,想要彻底改变人类的天性,那未免是一种奢望。
如果我们想得透彻一些,如果我们能心平气和一些,应该可以认识到,许多人类的弱点固然是一种不幸,但究竟世界上向来是这样的。刘邦擒杀韩信、凯撒被他爱将布罗特斯刺死、美国大资本家范特皮尔逼得他许多合伙人破产自杀、赫鲁晓夫将斯大林的尸体迁出红场……封建社会中是如此、资本主义社会中是如此、在共产主义的国家和组织中也是如此。
然而,在临到自己遭遇到损伤和不幸时,我们很难能以哲学家的气度,处之泰然。我个人在左派团体中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打击,然而精神上的创伤和苦痛,仍旧是很巨大的。现在隔了许多年再来回想,我不以为这是共产主义特有的偏狭和冷酷。如果我曾在国民党时代工作很久,那些想起来很心酸很没趣的遭遇,一定会同样的遇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斗争,不见得比共产主义社会中的斗争更加温和,更加的「与人为善」。所不同的是,资本主义的「绅士们」,比之共产主义的「同志们」坦白些,打击就是打击、排挤就是排挤、逼得破产就是破产、自杀就是自杀。他们不称这种行动为「帮助」、「说服」、「教育」、「改造」。
我不相信个性可以「改造」。学习一些表面上的口号与言论,那是很容易的;要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服从,要人们虚伪地说些违心之论,只要有足够严厉的惩罚和制裁,也不困难。但我不相信「批评和自我批评」真正能对一个人有什么根本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只是强制他服从权威。一旦外在的压力消失了,他所表现的反抗,只有更加强烈。在我看来,共产党人的批评和教育,实际上的作用和资本主义国家「罚款」很少差别。批评和罚款使身受的人痛苦,以后要更加小心,不要犯规,同时使没有身受的人有所警惕。至于「与人为善」,那只是某些高尚的心灵的理想。
中共给榆瑞所受的批评教育,是一种极强烈的方式,但并不是最严厉的。在肉体上,更严厉的方式有强迫劳动;在精神上,更严厉的是遭受家人、朋友、同事的侮辱。他在书中描写中共公安人员对他不公开的侮辱和审讯,但我想他还是很幸运的。如果责骂他的是他的妻子儿女,是他的同事好友,如果这些羞辱是公开的,那可能会比死亡更加不幸。事实上,曾有许多人受过这种折磨。
我详细读了榆瑞的书后,发觉他自称中共冤枉他是外国间谍,但真正内在的原因,似乎只是反对他和外国朋友的过份亲密,只是惩戒他拒绝「改造」和不遵从工作的调派。榆瑞实在是世界上最不适宜于做间谍的一种人。他说中共释放他的条件,是要他回到香港来替中共做间谍。「间谍」这个名词,不免用得有些夸张。他在报馆中的绰号,叫做「周大炮」,由于他直言无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有一百八十多磅体重,即使以西方人的标准来说,那也是一个胖子。我不知道全世界的间谍之中,有没有胖子,至少,恐怕没有一个成功的胖子间谍。因为一般胖子总是太爱说话,太不善于保守秘密。
榆瑞和外国朋友交际,不免谈到大公报的情形,广义的说,那也可以认为是泄漏了国家宣传机构的内幕情形。他和领导人员谈话时,不免也转述了外国人的意见,这当然也帮助了中共了解西方人士的观点。然而我想这些谈话都不致有什么重大的军事或政治意义。双方或许都是有意通过他而探听消息,在他自己,却只是坦率的,没有什么目标的闲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