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为何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哪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身居灵蛇岛上,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还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霎时间报仇之心尽去,叹了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小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数十丈外,实是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弱跳动,忙取过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鸩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这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她来,犹是不寒而栗。王难姑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离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当下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稍加收拾,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这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现在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了给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直等到那骡车去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写胡夫人王氏之墓。薛公远、简捷等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已远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辞去。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精深,奇妙微奥,不愧为医仙之名。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体内阴毒,却是不得端倪。他反来覆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盼望,不由得心灰意懒。张无忌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一年之后,我才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泪如泉涌。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无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极美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他身后。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他坟上哭泣?”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一伸手,便抓住了无忌的手腕,搭了搭他的脉搏,奇道:“是谁打你的?”无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却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了,是以想起来伤心。”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染上了这不治之症,连道:“可惜!可惜!” 张无忌初知玄冥神掌的阴毒极难驱除之时,原是十分惊惶,但后来张三丰师徒以内功替他疗治、走赴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医仙胡青牛潜心诊疗两年,可说已竭尽天下的人力,仍是无效。他心灰意懒之下,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听金花婆婆连说可惜,当下淡淡一笑,说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甚始之蕲生乎?” 金花婆婆一怔,登时呆了,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原来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弟子虽然都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翠山飘流到冰火岛后,身无长物,无忌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他适才引这三句话,意思是说:“我哪里知道,一个人贪生不是迷惑?我哪里知道一个人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什么不早点死了?正如你做了一个悲伤哭泣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悔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死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时时均是可生可死,自不免体会到了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一个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悔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 金花婆婆却从他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她俩数年的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害死,胡青牛不肯治丈夫的伤毒,都未必是坏事了。 只有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不懂无忌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听,便这般呆呆出神。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如何,总是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不须强求,死亡终会到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吧!”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无忌心中觉察得到,她对自己的关怀亲切,确是发乎真心,决非假装出来。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她在不在这里?”无忌当即将自己身世简略说了。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那屠龙刀的下落了”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无忌道:“嗯,但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舍生全义,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什么不喂我吞铁针?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小姑娘忙握拳替她轻轻捶背,又取出一瓶药丸来喂了她服下。金花婆婆咳嗽渐渐止了,放开了无忌的手,只见他自手腕以至手指尖,全成紫黑之色。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什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的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一个人在岛上没有小伴儿,无聊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股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容易听话。”那叫做阿离的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道:“好啊,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 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要是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自算了,倘若真的将自己抓到什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先受她二人折磨,那可比什么都难受了。只见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到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什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有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吧。”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哪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无忌发足快,收足也快,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住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咱们走吧。”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风。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风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旁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你在玩什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游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时变得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细细的眼睛一翻,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有死啊?我老太婆的事,要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纪晓芙出身武学名家,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处处要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无忌拔足欲行,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这三阳络一被扣住,无忌竟是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奇怪,心道:“这小ㄚ头不知使的是什么邪门功夫?”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可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一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纪晓芙的授业恩师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她相隔如此之远,脸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她内力之深厚充沛。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有些仰慕她的人上峨嵋山去拜访,一概挡驾不见,连张三丰那样的人物都见不到,旁人是更加不必说了。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使得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一点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 灭绝师太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吧。”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管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须知灭绝师太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明明理亏,得罪了旁人,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吧!”说着慢慢转过身去。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何等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体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一纵身,拦在她的面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说几句好话,便这样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金花婆婆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哪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原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一捏,潜运内力,已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是心有不甘,涨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剑算不得是什么利器宝刀,但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什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倒是有一点真实功夫,不妨伸量于她。”于是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一个人在岛上闲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别说和尚道士,那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走动。灭绝师太生性严峻,从来不与人说笑,一听金花婆婆之言,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一挺,道:“亮兵刃吧!”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过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在手中,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笑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当年的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一点。灭绝师太焉能给她点中?长剑晃动,往她肩头刺来。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方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杖,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 两人都是当世武林的一流高手,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竟被拐杖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她手中的拐杖黑黝黝地毫不起眼,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然是凭籍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金花婆婆功力上稍胜一筹。原来她这拐杖乃是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做“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珊瑚,在深海下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是大有身份之人,知道灭绝师太兵刃虽断,却未输招,当下也不进招,只是拄扙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等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扇,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无忌仍是没能让开,但觉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便要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一加劲,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声叫道:“你放不放我?”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什么法子?”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手指,左手的五根指爪却向无忌脸上抓到。无忌忙向后跃开,但为势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上深深刻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却也是血肉模糊,被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她大敌当前,焉敢分心旁骛?只见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但见她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足可想见其大为不凡。金花婆婆一瞥眼,只见剑鞘中部用金丝镶着两个篆文:“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霎时间闪过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那六句话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的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一张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是如此厉害,当真是名不虚传。”向着那柄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灭绝师太摇头不允,森然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适才交换了这数招,两人都是以深厚内力,逼住兵刃上的劲风,旁人看来只是随手拆了几招,绝无骇人耳目的地方,实则两人数十年来的修为,均已在这三四招中显示了出来。金花婆婆知道这位尼姑的功力比自己略浅,至于招数上的神妙处,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派的掌门,自是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 丁敏君和纪晓芙等从来不知这柄武林中轰传已久的倚天剑,竟是在师父手中,见她一击得胜,均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婆子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声,赶快避而远之。”原来她刚才挥剑一击之中,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余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般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竟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有余悸。 灭绝师太向纪晓芙道:“晓芙,你来!”当先走到茅舍中,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待要一起进去,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一场重责决计无法免去,当下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姓丁的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吧。”纪晓芙声音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问她吧。”丁敏君道:“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苦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言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细细跟我说吧。”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决不能稍加隐瞒,便道:“师父,六年之前,师父命咱们师兄妹八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哪知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白衣男子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从店房中醒来,见我长剑好端端放在我的枕边。我自然是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跟他好言相恳,说道咱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峨嵋派可并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耳目一新,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对世务殊为隔膜,听纪晓芙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这两句话,不由得颇为悠然神往,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些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力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这个师妹竟大是偏袒,不禁狠狠的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这一切全顾不得了,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那个穿白衣的男子叫什么名字啊?”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听到杨逍两字,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已躲在屋外偷听,固是给她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等三个弟子也是各各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明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灭绝师太满脸怒容,问道:“他……他躲在哪里?我去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哼,岂仅是本派的仇人而已。你大师伯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纪晓芙心中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孤鸿尊者和游龙子都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是不敢出口。她们峨嵋弟子,均知师父和大师伯孤鸿尊者是师祖座下的两大弟子,却不知这两人情爱甚笃,原有嫁娶之约,只是孤鸿尊者中道殂逝,灭绝师太这才削发为尼。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口中喃喃自语:“杨逍,杨逍……今日总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了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到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心中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