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素不相识,他绝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视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峨嵋为次。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叔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念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蹊跷。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脸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哪知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有空闲,便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灸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灸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痊愈为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想去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啪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人手下伤得这般厉害。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决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快,驶到门前,戛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梁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哪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倒,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穴道,她这七处穴道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拂耳,决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事。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藉,显是未经医治,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枣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哪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