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都是毫发无损。丁敏君听那昆仑道人叫喊,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还要你说?”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心想:“因你二人是女流之辈,出家人使掌击打你们胸口,涉嫌轻薄,这才下手留情,不料一念之仁,反招来杀身大祸。”眼见她剑尖削到,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一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可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我又不要杀他,只是留他下来,要他吐露白龟寿的所在。”纪晓芙道:“他身中喂毒暗器,伤势已重,先解了他的毒再说。”走到昆仑道人面前,道:“西灵师兄,请把蝎尾钩的解药给我。”原来那道人道号西灵子,那使飞刀的道人叫作西捷子,都是西华子的师弟。 西灵子道:“你先将他绑了,这和尚鬼计多端,甚是难防……”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强忍胸口翻涌上来的鲜血,他中了彭和尚这一记“五行掌”,受伤极是沉重。纪晓芙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取出丝条,走到彭和尚身旁,柔声道:“彭大师,委屈你一下。”彭和尚只觉腿上中毒之处,不住麻将上来,心知若无解药,转眼便得送命,反正不给她绑,她长剑一挥,挑断自己脚筋,更加多受痛苦,若是出掌偷袭,旁边却有个丁敏君仗剑监视,只得苦笑一下,由得她绑住了手足。西灵子从怀中取出解药,喘着气说了用法。纪晓芙先替彭和尚拔下两柄飞刀,再在他腿上起下蝎尾钩,敷上解药。 丁敏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吧?”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忒也看得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这几句话只听得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对彭和尚更增几分好感。要知张翠山自刎身亡,在武当、峨嵋、少林诸人士虽觉惋惜,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败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无忌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在太师父和各位师伯叔的言谈神色中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怪责的意思,只觉得父亲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母亲,却从无一人与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钦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魔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什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削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和彭和尚眼珠距离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休。彭和尚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稍瞬,淡淡的道:“素闻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请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峨眉上扬,厉声道:“好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一只左眼却睁着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喝道:“你又不是白眉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是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丝毫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是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格开,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吧。”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派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一横,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丁敏君长眉一扬,喝道:“站开些,你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不用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这一次又加了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是伸剑一格,她见师姊剑劲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一交,当的一响,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丁敏君大怒,喝道:“师妹,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中的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是劝你别这般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来,尽管慢慢问他便是。”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为什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纪晓芙道:“咦,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师姊怎地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向魔教。”纪晓芙气得满脸惨白,颤声道:“我平时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开主宗派,派中历代宗祖,自守不嫁的女子很多,小妹不过心慕先师高德,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道:“我不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言语。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一句一句,将你的事都抖露出来了?”纪晓芙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敢再行倔强,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眼前和尚正是唯一可资着手之处。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了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可说是天公地道,你为什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小妹心软,下不了手?”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你,你怎么心软?” 她同门师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乎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特别喜爱,有相授衣钵真传之意,丁敏君不免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的小小心灵中极重恩怨,想起自己父母自杀那日,纪晓芙待己甚好,这时眼见她受过,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三年之前,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为什么不到?为什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以致将长剑震断,说从此世上没这两套剑法?”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过师父,却瞒不过我。我下面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若是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同门学艺的情谊?”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决计不敢相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么地方不如你,要来承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呢还是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不对的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的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三年之前,你在甘州,当真是生病么?‘生’是倒有个‘生’字,却是生娃娃吧?” 纪晓芙听到这里,一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的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的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什么以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却这么维护一个魔教的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的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利亨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跟旁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个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西灵子这些人,也是大感奇异。 纪晓芙脸色惨白,向前疾冲,岂知丁敏君说动手便真动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这位师妹,当真性命相搏,那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说,当下一招“笑指天南”,直刺她的小腹。 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出的又是毫不容情的毒招,当即左手执剑,还招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迅即拆了二十余招。旁观众人个个都是武林好手,但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是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法果是超逸绝伦,名不虚传。”她师姊二人互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 纪晓芙右臂伤口血流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去,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位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份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上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上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吧,彭和尚对你已是感激不尽。”要知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是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心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更重的清白名声?但这时纪晓芙便是去刺瞎了彭和尚的左眼,丁敏君也已决计饶她不过,心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日后可是祸患无穷。 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你这不要脸的丁敏君,无怪江湖上送你一个绰号叫作‘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似无盐。要是世上的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作和尚了。”其实丁敏君虽非绝色的美女,却也是颇具姿容,面目俊俏,甚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一声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只得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一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身,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 哪知丁敏君的心思甚是细密,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利亨,殷利亨不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只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向人乱抛媚眼……”丁敏君听到这里,只气得全身发颤,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 原来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但彭和尚自来目光极是锐敏,不论是谁,只要给他见过一面,此人身材容貌上的特色,他便终身不忘。丁敏君对自己容貌上这些小小缺憾,原是常感不快,此时给彭和尚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教她如何不怒?何况殷利亨其人,她从未见过,“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闪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一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也是一掌拍出,掌力到处,击中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了。 昆仑派的西灵子走近两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白眉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的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好了臂上伤口,伸剑挑断绑着彭和尚手足的丝条,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彭和尚拾起西灵子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师父,你别伤我师姊。” 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能不遵?”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西灵子等一干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之上,却教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西灵子、西捷子、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脸上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吧。”彭和尚笑道:“像你这种皮黄阔口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良久,才以剑鞘拄地,缓缓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直到丁敏君出林,两人方松了一口气。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娘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他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可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吗?一提那可糟了。”无忌奇道:“为什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穴道已解,将无忌负在背上,眼见林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心想:“那谢逊绝迹江湖,已是十余年,但武林中人,仍是源源不绝的为他送命。这件祸事,不知何日方解?”他在林中一动不动的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下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绝,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之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士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他身前,便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什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或是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无忌一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将起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不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扫一腿。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什么?”常遇春还未回答,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无忌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吧!”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心中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着甚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下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之中,以张、王、刘、李四姓之人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皇帝不许,才取消了这条暴虐之极的杀人命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 其时元朝虐政,说之不尽。单以元顺帝至元三年这一年中而言,正史上便有这样的记载:“二月庚子,以广东蛋户四万户赐巴延。”“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月诏: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色目即西方诸国文字,南人指前宋朝百姓)“五月辛丑,民间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是岁,巴延奏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上见元史、续资治通鉴二百零七卷)。一天之间,便将四万家好好的百姓派给一个大臣做奴隶,汉人只要有马便充公,携带兵器便杀头,家中有童男童女,要赶快使之完婚,方得安心,民不聊生之情,可想而知。 常遇春不敢多留,落荒而走,行了数里,遇到一个樵子,问起蝴蝶谷的所在,那樵子却摇头不知。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但两人想起适才的惨状,哪有心情来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绝,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过了花丛,地下出现一条草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飞舞。二人鼻中都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花香,这时沿途所见花草,与寻常所见的已是大不相同。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常张二人的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中,心情都感振奋。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一块块花圃。常遇春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背负无忌,走进茅屋,只见厅侧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扇火煮药,满厅都是奇异的药草之气。常遇春将无忌放在椅上,跪下磕头,道:“胡师伯好。” 无忌心想,那中年人定是驰名天下的神医、人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了。他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虚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又伸掌在他周身穴道上拿捏了一周。 胡青牛忽道:“昨晚你跟谁动手了?是武当派的人么?”常遇春道:“没有啊?”胡青牛在他双腿之旁又摸了摸,脸一沉,说道:“遇春,你我七八年没见了,一见面便向师伯说谎,你的伤我不能治,快给我请出去吧!”常遇春急道:“胡师伯,我怎敢跟你老人家说谎?确实昨晚没跟人动手。我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动手也不能啊。”胡青牛道:“你双腿‘环跳穴’昨晚明明被人点过,用的是武当派手法,时间是在子丑之交。”常遇春哑然失笑,道:“啊,那是我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于是将林中夜斗之事简略说了。胡青牛听常遇春说上了无忌的当,以致自打穴道,向无忌看了两眼,及至听到说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右眼,连连叹息,说道:“彭莹玉和尚是本教杰出的好汉子,跟我们虽不同宗,但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当时若能立刻医治,他这右眼或能复明,现下隔了这许多时候,那是无法可施了。”转头问无忌道:“这武当派的打穴之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常遇春道:“师伯,他原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子女逃命、如何在汉水中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弟子蒙他太师父大恩,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便是他自己,年纪虽小,也是豪气过人,实在是个好人。”胡青牛冷笑道:“好人?天下好人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道:“哦,你起来,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儿子,那又是不同。”他走到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跟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你须得答允我一句话,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白眉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言语说明在先,他跟我言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的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是什么东西?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帮他治伤?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何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便深恶痛绝,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知他对自己爱如亲孙,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白眉教的香主,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