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少爷。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了脸。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的行动,简直便如是戏台上做戏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突然间气往上冲,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我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指的是青城四名后起之秀的弟子,乃是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以及罗人杰四人。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却都随侍在余沧海之侧。林平之又冷笑一完,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是禽兽也不如。”于人豪气得脸色更是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便在此时,忽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前面一匹马上坐的是个身材又肥又矮的驼子,正是外号人称“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逼着她跟来的,忍不住便要发作,但转念又想:“她丈夫在这里,又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若是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用膏药贴得东一块,西一块,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那是浑不相同了。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有些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欲行,岳灵珊一声“啊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原来早一日她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这驼子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林震南夫妇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又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以岳灵珊此刻本领,木高峰已胜不了她多少,但她肩头受伤,木高峰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了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在这草棚中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骂道:“他妈的!”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然会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扇了扇。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融,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住岳灵珊的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又将岳灵珊放回马鞍上,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十分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自坐了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啪的一声,将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诀,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是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一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一只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一时料不定林平之的话是真是假,但“辟邪剑谱”的下落,他一直十分关心,决不能听得讯息,竟可置之不理,便道:“余矮子,恭喜你见到辟邪剑法啊,这可不是假话吧?”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套剑谱是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是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这剑法的真假也不分。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是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是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若是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说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的眼光果有独到之处,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然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不放走这姓岳的姑娘,不怕岳不群不拿剑谱来赎人。”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爱开玩笑,驼子今日身上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辟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在马背之上。 他这么肉球一般的一个驼子,一纵上马,身法竟是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是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似乎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确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点,定是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飞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的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仪琳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双目瞪视着木高峰,但见他微一迟疑,从马背上纵下,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之上,只听得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那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林平之收拢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可危险得紧呢!”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他坐骑给林平之刺瞎,竟然不怒反笑,实在很沉得住气。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臭尼姑,自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开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是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林平之化装成一个驼子,曾向木高峰磕头,叫了他三声“爷爷”。当时他血仇在身,此举实是忍辱负重,虽然其时易容改装,无人得知是他,但在他实是奇耻大辱,无时无刻不耿耿于怀。此刻绝艺已成,自须将往日的大小怨仇,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清算。 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木爷爷活了这么多年,狂妄之人也见过了不少,像你这小子那么老脸皮的,今日还是第一次得见。你便是向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爷爷还不能饶了你的小命呢。”他可不知这少年其实早已向他磕过头,叫过“爷爷”。他慢慢抽出长剑来,向余沧海道:“余矮子,你们道士对尼姑,自己打自己,这小子便交给我了。”他只怕恒山派群尼出手,心想余沧海也是林平之的大敌,倘若青城能牵制恒山派,难道林平之这样一个年轻小子,自己还真斗他不过? 余沧海道:“恒山派的人早就说过,他们是两不相助。适才救了岳大小姐这位姑娘,却不是恒山派的。”其实恒山派所谓两不相助,只是指青城而言,与木高峰又并不相干。余沧海故意拉扯上了,好让木高峰放手对付大敌。木高峰一听大喜,说道:“那是再好不过,木驼子当年和恒山派的几位师太们也有数面之缘,对于定逸师太的英风侠骨,向来是仰慕得很的。今日之事,是这小子找上了我,可不是我去找他。恒山派的众位朋友,便请在旁作个见证,以免日后江湖上传闻有误,说道木驼子以大压小。”说着慢慢抽出了长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折扇一指,左手撩起袍角,走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风过处,人人都闻到一阵香气。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方人智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是不禁的惊叫了出来,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方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绝顶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挥剑杀人了。 “万里独行”田伯光原以快刀见称于世,横行江湖,仗的便是刀法中这一个“快”字,他凝目注视林平之,见他在一瞬之间出剑收剑,挥洒如意,绝非自己所能,更难得的是他双目始终瞪视着木高峰,长剑一颤,于方二人便即了帐,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暗生惧意。 木高峰慢慢弯低身子,他背脊本驼,这时下颏离地已不过两尺。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扇交左手,长剑拔出,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捷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递前两寸,木高峰登时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是毫不畏惧,吼声连连,连人和剑扑将上来。 林平之适才一剑不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这驼子成名多年,果非幸致。”刷刷两剑,刺了出去,只听得当当两声,都给他的驼剑挡了开去。林平之一声冷笑,长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将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全身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有时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是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可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但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出现空隙,在林平之快剑的一击之下,他决无拆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前一招与后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继,可是不论是内力如何深厚的高手,终不能永耗不竭。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确也是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只见剑网的圈子忽然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之象。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若按武林中的常理,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那是大失面子之事。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决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见到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心中均不感到奇怪,反觉那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连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那鬼神莫测的剑招?木高峰剑招一变,有攻有守,林平之心下反而暗喜,堪堪拆到二十余招,他左手一圈,倒转扇柄,晃得几晃,迅捷无比的刺了出去,那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一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的“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但林平之的出手总是比他快少许,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但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林平之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当当两声,架开了余沧海攻来的两招,续道:“未免是迟了!”当的一声,架开一剑,还了一招。木高峰双腿跪倒,手中驼剑丝毫不缓,仍是向敌人急砍急刺。他情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变成只攻不守,豁出了性命不要,林平之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五十余招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是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而道:“我不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是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那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尽情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一头向林平之怀中撞了过去。 林平之哈哈一笑,侧身退开。不料他大仇得报,大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这一退正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一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都扑将上来,双腿一挣之下,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一般的紧箍,当下一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蓦地里波的一声响,他驼峰的破孔中激射而出一股黑水来,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自然的双足一蹬,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一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原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哪料得到在他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他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决无闪避之余裕,实则他也不想闪避,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在林平之右颊之上,再也不放。三个人缠成一团,都是神智半清半迷。青城派众弟子提剑便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急从车中跃出,从地下血泊中拾起一柄长剑,刷刷数剑,都刺在青城群弟子持剑的手腕之上。但听得叮当之声不绝,青城弟子手中长剑纷纷跌落。仪和、仪琳、郑萼等恒山弟子见令狐冲出手,一齐持剑拥上,围在令狐冲身周卫护,将青城弟子隔开。但听得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又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 令狐冲救得林平之性命后,但觉全身虚弱,摇摇欲坠。仪和忙伸手扶住。恒山群弟子见到林、余、木三人缠成一团的情景,心下害怕,谁都不敢伸手拆解,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身子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显得痛楚难当,但见右颊上血淋淋的现出一洞,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了一块肉去。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的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恒山群弟子见到他神情可怖,不由自主的都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那个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不得!”“师父死了,师父死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弟子又退后几步。仪和扶着令狐冲回入大车之中,仪清与郑萼解开他伤处绷带,再给他敷药。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说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两个人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之中,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将下去,林平之大叫一声。这叫声极是惨厉,显然痛楚难当,连站在远处的青城弟子们也不禁吓了一跳。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大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突然大声道:“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过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什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大叫,说道:“你一直说他好,他对你这般关心,为什么不就此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他此言一出,恒山群弟子相顾失色。众人皆知令狐冲顾念昔时师门恩义,是以当这两旧日的同门师弟妹有难之际,奋不顾身的出手相援。众人眼见林平之的性命是为他所救,何以竟说出这种不顾颜面的话来?仪和第一个忍不住了,大声道:“人家舍命救你,你何以出此无耻之言?”仪清忙拉了拉袖子,劝道:“师妹,他伤得这个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间右手用力一推,这一推竟是使足了全力。岳灵珊没有防备,全身摔了出去,砰的一击,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之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已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已颇有疑忌之意,自己一直苦恋这位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下喝了这一声“你”宇,便即强行忍住,但全身已气得发抖。 林平之双眼虽然不能见物,各人的话声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说话无耻?到底是谁无耻了?”他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那像……那像……”他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那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谋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什么?”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突然间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别有存心,为什么……为什么,哼,我二人成婚之后你却待我如此?难道……哼,我也不用多说了,你自己心中明白。”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道:“这……这又怪不得我。你……你……”她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若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便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鞭绳交在她手里。岳灵珊轻轻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吧!”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一眼也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呆呆的不动,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若是途中遇上青城派弟子前来寻仇,怎生抵敌?” 眼见青城派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向西南方行去,虽然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的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二人赶去?令狐冲心中琢磨着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妇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似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之重之,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泪水双流。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即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间只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她使的是传音之术,声音虽近,人却在门外。令狐冲忙即坐起,缓步走到祠堂之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眼望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是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急师仇,又见到他夫妇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口气中,他对我颇有嫌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的肩头,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遗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想到“致遗终生之恨”这几字,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派弟子正在拥到林平之岳灵珊所乘的大车之旁,数十柄明晃晃的长剑正在向车中戮刺而进,不由得身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弯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有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若是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吧!”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却已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是微微一笑。 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道:“有什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家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飞身向那农舍奔去。眼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无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不多时,见她捧了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似笑非笑的瞧着令狐冲。突然间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起来。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甚是古老,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所穿。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还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一半神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有孩儿……”说到这里,便红脸不说了。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缕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正,半点亵渎不得,江湖豪士只见到她和自己在一起,便给她充军充到大洋之中的荒岛,永远不得回归中原,若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睛,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停。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呼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