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持一只烛台,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一直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了下去,眼见烛台上的火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的一房之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只见那小房子原来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达摩老祖的水墨画,画的却是他的背面,那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状了。佛堂靠西有个极陈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迭佛经。令狐冲心想:“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若是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令狐冲瞧着她的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只翡翠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是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八本佛经尽数拆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一打手势,跃入院子之中,落地无声,轻功甚高。其时令狐冲已然转在另一处墙角,只见这二人都凑眼到窗缝之中,向内张望。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什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望,忽然她又说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道:“干什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人用一种从草中浸出来的酸液写字,干了之后,字便隐没,若是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令狐冲心中一酸,记得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上心来,记得那一天自己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给她,偏偏还是她的输了,她大发脾气,一脚将自己的蟋蟀踏死了,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 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道:“我和你同去。” 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将一页佛经提了起来,在烛光前一照,并不见到有何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现丝毫异状。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佛经中没字。” 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什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一柄长剑只拔出了一半,敌人的两只手指已向她眼中插下,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一挡。那人右手连抓了三抓,三抓都是指向她的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退。那人左手一掌向地天灵盖劈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一指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已然无法动弹。 这一切令狐冲全是看在眼里,但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这二人是什么来头。只见一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成两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心中均想:“我们怎没想到那剑谱或许会是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只是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是满头白发。这二人行动十分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堂中连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的目光都向悬挂着的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那秃头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那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顶老者道:“手指有什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蓬的一声,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 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顶老者道:“哪有什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顶老者道:“怎……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在窗外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秃顶老者道:“这难道便是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来。” 秃顶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 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吧。”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 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距不过三丈。 那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是被对方砍中。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令狐冲只是内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快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蓦地里出招,别说拔刀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刀柄,身上已受重伤。 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身子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跃如此快捷,也是吃了一惊,当即扑将上来。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之时还不怎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多半上面所写的便是辟邪剑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什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腰刀。 一拔之下,那刀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却原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一刀向自己头顶砍落,当即提气又是向前一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才将腰刀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刀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一齐砍至。 他又是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向来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了敌人的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法招式全然无法见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上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割了一道口子。他知道今晚已然难以取胜,若不快逃,还须命丧刀下,只得斜刺一冲,向长街上奔了出去,左手握刀,将拳头按住肩头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心下灵机一动,一跃上屋,四下一望,但见左前方一间屋中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不上屋追赶。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均想此人不杀,后患无穷,杀了此人之后,连那佛堂中的一双青年男女也须赶去杀了灭口,当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间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那秃顶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冲见到他裂嘴而笑之时,口中只剩下三枚黄牙,模样说不出的丑陋可怖。 令狐冲心头一凛:“原来太阳出来了。”但见他秃头之上,发出闪光,笑道:“两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为什么定要杀我而甘心?”白发老者低声道:“跟他多扯什么?”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那秃顶老者似觉不屑上前夹攻,按刀旁观,令狐冲手中腰刀刺了出去,以刀作剑,只是这么向前一刺,刀尖便刺中了白发老者的咽喉。秃顶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刀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一齐切了下来,随即将刀尖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么门道的,说了出来,饶你一命。”那秃顶老者嘿嘿一笑,随即凄然说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驾刀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是断了一手,却仍是气概昂然,心下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卫,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那秃顶老者说道:“秃鹰就算不肖,也不会向敌人投降。”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之中。 令狐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确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道是失血过多,当下撕下衣襟,胡乱扎住了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那件袈裟取了出来。却听得啪的一声响,一块木条掉在地下。他抬起一看,只见那木条有半尺来长,半截烧焦,上面刻有许多希奇古怪的文字花纹。他认得这是魔教教主的令牌,叫作“黑木令牌”,当日在孤山梅庄之中,鲍大楚取出这块令牌,黄钟公等便奉令唯谨,不敢有丝毫反抗,可知此牌代表魔教教主权威,心想:“原来这两名老者是魔教中人,为非作歹,杀了他们也不冤枉。”当下将袈裟和令牌都揣在怀中,心想魔教中人正在浙闽道上横行不法,这块令牌将来或有用处。 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林平之那向阳巷的旧宅走去。他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我是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岂不是一世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一步步走进了向阳巷中。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飞起一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有踢开,一下震荡。人却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只觉自身卧在床上,一睁眼便见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心情激动,泪水不禁潸然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毕竟女人心慈,她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待他犹如亲子一般,此刻重见,不由得又是伤心,又是喜欢。 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魔教中人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一摸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 岳夫人问道:“那是什么?”令狐冲道:“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这是平之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好?”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么到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旧宅去,在门外见到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若是给魔教的妖人先见到,孩儿性命休矣。”他心中知道,岳夫人定是早起不见了岳灵珊,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只是这件事可不便跟自己说起。 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如何得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在他们身上搜出一面魔教教主的黑木令牌。”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应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妖人勾结了。”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你到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是这样容易受欺的么?” 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师父了?岳某人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身子向旁一避,不受他的大礼,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干什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此言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有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来说谎?”她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医病,武林中无人不知……”令狐冲大为骇异,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盈盈,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什么对着师父、师娘之面,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啪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你口中再叫一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他怒喝之时,脸上紫气一现,却是动了真怒。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已是摇摇欲坠,说道:“他们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有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灵,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奇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脸。”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可是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令狐冲脑中乱成一团,只是想:“难道盈盈当真是任我行的女儿?但那时任我行给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儿又会有什么权势?”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的说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真是……”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是,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却并没遵守这些嘱咐。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小姐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什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气恼已极。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为什么又和魔教的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教中的人士?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吧!” 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中和向问天连手迎敌,自己虽未动手杀人,但在深谷之前,确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纵然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乃是出于无奈,可是这笔血债,总是负在自己身上了。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上,你得罪的人可也不少。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无法再包庇你了。”说到这里,两行珠泪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令狐冲道:“孩儿做错了事。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什么身份来处置你?除非是……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若是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华山派二弟子劳德诺的声音。岳不群道:“怎么?”劳德诺道:“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话说,当下也走了出去。 令狐冲对这位师娘自幼便当她是母亲一般,见她越是对自己爱惜,心中越是懊悔,寻思:“种种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之际,把持不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了。华山派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面上没有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到西域去,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之外,娇羞腼腆,跟寻常女孩儿家实在并无分别。”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人影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来找你晦气。”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一见到小师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什么嵩山派不嵩山派,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着她,当真是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道:“有个什么姓钟的,带着两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沿着街上血迹,一直追寻到这儿。”令狐冲一呆,道:“我杀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来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这事……这事从何说起?”见岳夫人跟在岳不群身后,问道:“师……师……我可没杀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岳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就算不肖,也不会向敌人投降”这句话,那么另一个白发老者,便是什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并非嵩山派武功。” 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为你害死了?”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个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什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退出房去。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只听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规,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们,却将血迹带到了福威镖局来。眼下嵩山派的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定杀人者便是咱们镖局中的人。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岳不群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个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说谎?你……你……你……。咱们若是这么干,那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 令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是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什么,我便由得她干什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岳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合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当真是恼怒不可遏止,喝道:“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只见师父脸上紫气一现,举起手掌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之间,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欢喜,只觉在这世上做人,实是说不出的苦涩无味,今日死在师父掌底,却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是小师妹在旁看着自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心底所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师父一掌打落。 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一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抢进房来,一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是熟极而流。岳夫人所点之处,乃是致命的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一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狐冲身前。原来她眼见救援不及,情急之下,使出杀招来攻丈夫之必救。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什么?”岳夫人道:“冲儿,快……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让他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对那钟镇他们心存顾虑,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这三人。”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但令狐冲走得极快,一冲便冲到了大厅之上。 果见嵩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此刻令狐冲一来换上了店小二的衣服,二来岳夫人将他救回来之时,已替他抹去脸上血迹,擦去了本来用烂泥涂抹得浮肿的脸型,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模样全不相同,是以钟镇等已然认他不出。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么来干什么?”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脸无血色的少年,身穿市井小人衣饰对自己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那锦毛狮高克新脾气最是暴躁,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什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怒道:“叫岳先生出来!凭你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是什么南北?”忍不住的好笑,只是知道眼前这三个嵩山派的高手武功厉害,大师兄既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又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什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他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一个叫小鬼鞭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账。”岳不群等听了,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岳不群和岳夫人等均知,令狐冲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只是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令狐冲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而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的来历。那日夜战,他举剑连刺十五高手的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九曲剑钟镇的武功身份,与那十五高手又自不同,何况令狐冲此刻身受重伤,如何能与人动手? 只见高克新一跃而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去。钟镇却是个甚工心计之人,他举手一拦高克新,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由你嵩山派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是要抢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是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吧?哈哈,哈哈。”他笑声之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的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加以诛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