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往事全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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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天虚吁了口气,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老了,不中用啦。”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石破天应道:“是!”抛下单刀,恭恭敬敬的上前一揖。

  闵柔甚是得意,道:“掌门师哥,这是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天虚微微一惊,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来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还没问过他呢。”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非师弟、师妹亲传,刀法中也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最后这一招,更是少见。”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滔说来,天虚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石清道:“住嘴,瞎说什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说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刀和人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即住口。

  但天虚等早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 “照虚、通虚两位道长是你害死的?”,“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

  群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只听得刷刷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无害死他们之意,不料我手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地上不动了。”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放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只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十分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兄此刻未死,说不定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哪里还有生望?师妹这么说,可不是消遣人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呀?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都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原来适才天虚满口“令郎”什么,石破天尚不知“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儿”,他也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为他们的儿子了。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不能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他不能逃!”语音之中,却是充满了苦涩之意。闵柔心中一痛,险些晕倒,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的性命,你当真无药可救么?”

  灵虚站在他的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她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

  这时闵柔全副心神都贯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周事物全不理会,是以灵虚道人轻轻易易的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什么?”右手探出,要去夺还闵柔的长剑。灵虚挥剑一削,剑锋将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珰教他的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但怎能奈何得了灵虚这种上清观中的高手。他喝一声:“好!”回剑以挡,突然间身子一晃,咕咚摔倒。

  原来石破天手掌上剧毒已随他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之后,自然要吸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情不由已的各向后退开几步,那是出于人性的天然本能,人人脸色大变,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人仍是手持长剑,团团将自己围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可,一瞥眼只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当。

  原来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时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的情状,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虚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然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未免和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先,快替他们救治。”早有两名道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石破天身前。石破天依法施为,这两道中毒时间较长,每个人都化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照虚醒转后大骂:“你奶奶个熊!”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然都牵累到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这般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身上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了师伯,娘不要啦!”石破天心下骇然,喃喃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咱们就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自己的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险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只及你妈心口,现在可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被白万剑白师傅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愈听愈奇,自己被白万剑擒到土地庙中,此事确是有的,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闵柔转头向着石清,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心下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我等,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都将我认错了。”石清道:“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无名无姓。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像是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

  石清低声道:“柔妹,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中玉?咱们只打听到中玉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之主,哪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

  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疑窦?”闵柔道:“疑窦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石清突然想到一事,道:“啊,有了,柔妹,你可记得当日那小贱人动手害你……”

  这是闵柔毕生的恨事,夫妇俩都是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愿多提,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了。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指指那块大石,叫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在你两岁那一年,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道:“我真糊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你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拼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镖,两枚给你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你号淘大哭,你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了,不料她良心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哪知道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身上……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一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我就是你的妈啊。”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道:“不是的,你可认错了人。”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他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都是自己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是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既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吧,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心中也充满了疑团,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什么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七八分的伤痕,只是为时已久,淡淡的极不明显。

  一时之间,石破天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中玉。”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哪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那么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有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固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狠击,或是身染重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的,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是患了这等病症?”

  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我,我瞧瞧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之人,越是逼问,越发加深他的疾患,只有旁敲侧击,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的道:“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有重重摔过一跤,撞痛了脑袋?有没有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无生过重病?发过高烧?”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间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哪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闵柔大喜,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但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一看丈夫的脸色,便知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口中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

  闵柔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心中,却是疑团不解:“她当真是我妈妈?如果她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便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只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鬼神,却见她走进殿后,跪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若有人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当即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菩萨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当,一切责罚,都由为娘所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功一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我亲生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糊涂透顶了。”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肩,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发出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天性淳厚,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心中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是怎样的,你说给娘听。”

  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她也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生气。”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儿子’?”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很少笑的,也没有什么酒窝儿?”闵柔吁了口气,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掌?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有得意之情。

  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了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跳转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

  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由,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如何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吐露怎生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怎生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怎生见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怎生被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料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见面不识?”

  石清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不相识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了,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么?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是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不令发作出来,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么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哪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不识得他。”

  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很暴躁是不是?”石破天又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闵柔道:“清哥,这病是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是了然于胸:“玉儿从凌霄城中逃出来之时,心灵受了重大激荡,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病根之种,却在早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独自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生命便是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呆了一呆,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要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柔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一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而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

  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使出他自创的那套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功夫来。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