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见到那小丐天真烂漫的神气,谢烟客收住手掌,心想:“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那便不是故意来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那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那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所以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如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那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一掌便将他打死了。要知他一生之中,从来没哪个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癫癫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些话若是给我的对头当场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见他不要黑白双剑,便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枝枣树,结满了红红的肥枣,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枝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道:“什么大好人?”那小丐道:“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了。”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那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那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怒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那小丐伸一伸舌头,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在树干上一抱,两脚一撑,便爬上了树。谢烟客见他虽然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神仙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又甜又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那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道:“为什么不求人?” 那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就去别求人家什么。人家肯给,你不求人家也给;人家不肯给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我就从来不向妈妈讨什么东西。有时她吃香的甜的东西,故意引我,倘若我开口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所以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癫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那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心,我也拿了,赶快溜走。” 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那小丐道:“什么叫做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那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并无愚蠢之态,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那小丐道:“我妈妈不喜欢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多半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不会去和邻居说话?”那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道:“住在你家里附近的人,就是邻居了。” 那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你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那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哪里去了,阿黄哪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出生以来一直住在荒山上,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 那小丐道:“我昨天见人家买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谢烟客。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越是跟他说话,越是放心,深信他不是由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那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愿意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便拿,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个老贼。” 谢烟客大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那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贼了。”谢烟客道:“胡说八道,不许叫我老贼。”那小丐道:“好,那么我也不许你叫我小贼。” 谢烟客不怒反笑,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那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那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那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谢烟客背上抚摸了几下,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只见那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之时,关切之情见于颜色,伸手去扶住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己一片真诚,倒也不便再运内力伤他,淡淡的道:“我好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那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哟,不好,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那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冷,她不住的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险死了,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 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信。 两人走了一阵,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哪知那小丐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道:“太阳很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有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来没进过饭馆,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怀里所有碎银和铜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吃鱼,你把钱都拿去好了。”这些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说道:“走吧!”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 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化光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先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说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有?” 那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那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 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了。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倘若小丐说:“请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不料那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 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这小娃娃解说得明白。”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 谢烟客是武学中的大行家,一听之下,心下登时一凛:“有人在那边交手?这两人出手之快,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那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声。” 伸手在那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向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的局面。被围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手中已没了兵刃,夹击的三人一个是身形极高的瘦子,一个是个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极大的伤疤在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了一个十字,那瘦子使柄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一柄鬼头刀。 谢烟客见那被围攻的老者已然受伤,但双掌翻飞,打得仍是十分勇猛。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武功着实了得。谢烟客只看得几招,已认了他出来,心下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好哇,我道是谁,原来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围攻他的三人谢烟客不认得,只见三人的武功均非泛泛,尤其那高身材的瘦子更是了得,一柄长剑剑光闪烁,飘逸无定,轻灵沉猛,可说是当世第一流的剑法。 那道人的链子锤招数甚怪,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那丑汉子则膂力甚强,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震得人耳鼓作响。 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是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这三人如向我围攻,我是否能够打发,倒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呢?”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咱们长乐帮和你原无深仇大恨,你今日乖乖的认输,答应加盟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 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要我加盟邪帮,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谢烟客暗叫:“好一招‘龙爪手’!” 这一招似缓实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大悲老人一招“龙爪手”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它的名头?” 但见四人越斗越是凶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一刀横扫过去。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用力一拔,竟是没拔了出来。大悲老人右肘一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受这三大高手围攻苦苦支撑,已然自知无幸,他苦斗之中,眼关八方,隐约见到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强援?眼前三个敌手之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冒险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九成功力。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脸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一击既中,抢步便即绕到树后,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 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一斩,眼前白光一闪,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那瘦子的长剑刺入他的左肩,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这一下变起仓猝,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这老人之时,他心中已大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吧?” 大悲老人圆睁双目,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竟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挣,竟是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那长剑来与那瘦子拼命。那道人右手一挥,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在他胸口重重一撞,大悲老人头一侧,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喂,你们三个坏人打一个好人,那可不行。”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那也好,或者是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向我求救,他三人中已有一人身受重伤,余下两人我又何惧之有?”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已留心到树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他居然如此大胆,定然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一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手中大刀一扬,作势横砍,显是连那小丐的头也要一起砍将下。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开。”原来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那道人反手一掌,啪的一响,只打得的小丐头昏眼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的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一,一来他不知吴道一是好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一从屋顶摔下便被李大元双钩刺入小腹,否则以他天生侠义心肠,说不定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压根儿便不懂。其实,即使他明白这中间的干系过节,危险牵连,热血沸腾之下,说不定还是会挺身而出。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倒是起疑:“你这小子到底仗了什么大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啰咤?”斜向大树后望去时,一瞥眼间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传说中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 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只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竟是十分强项,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这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究竟年纪幼小,痛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 那道人飞起一脚,将那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人身前。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位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快些走开,当下大声道:“你是好人,决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为人极是精明强横,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客,咱们犯不着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派怕了人家?”当即举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不动,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那小丐道:“连砍三十六刀,那自然是怕的。”那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吧。”那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那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一刀横砍,刀势极是轻灵,用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无物,这一刀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发来。那小丐竟是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跟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被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 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冷冷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是没有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见他收招时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 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被他连削三十二刀,变成了个小和尚。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宛如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吧!” 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那瘦子伸右掌在树上一推,嚓的一声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一震,带着大悲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是没再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皱眉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派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给我看的。剑法也还罢了,只不过轻灵狠辣兼而有之,只这一下单掌震树,刚中带巧的劲力,却是十分难得。”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包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袍,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吧……”一句话没说,头一侧,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那小丐道:“老伯伯,老伯伯!”伸手想去扶他,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那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有些什么泥人儿,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杰,武学修为,实不在我之下。此人身边说不定有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盗去什么东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怀稀世奇珍,他也是调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吧。”那小丐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那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一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 谢烟客企盼瞧瞧书信中写些什么,那幅地图是什么样的,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自己世外高人的身份。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一共是一十八个。这些玩偶制得甚是精巧,却每个都是裸体的男人,白垩涂的皮肤之上,画满了一条条红线。谢烟客一看之下,便知这一十八个玩偶身上,画的乃是一套上乘内功的图谱,多半是白鲸岛一派内功的秘要,大悲老人心感这小孩相护之德,便举以相赠,心想:“大悲这老头临死时做的还是个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死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玩儿的?” 殊不知谢烟客这一猜是猜错了,那小丐既知不予而取是为贼,而不论老贼小贼都是坏人,大悲老人不出口给他,他生平虽然从来没玩过玩偶,却还是不会擅自取去的。 他一生居于深山,初次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别说捏得栩栩如生,既使粗陋不堪,他也会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怎么没穿衣服,好玩得紧。” 谢烟客心想:“大悲虽然和我不睦,总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