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亦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没一个庄子叫参合庄的。你这和尚,定是听错了。”鸠摩智道:“那么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嘛,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没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这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段誉全没听见,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两人是故意说给我听不是?”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全身穿着孝服,另一个却是矮小瘦削,像是个地痞扒手。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猬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计,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了。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替柯百岁报仇,虽然明知慕容氏极是难斗,此仇未必能报。但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事先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同日到达。崔百计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纵身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奇道:“小王子,是你啊?喂,大和尚,快快将这位公子爷放下,你知道他是谁?”鸠摩智自是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里只怕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是再好没有了。当下将段誉的身子放下,让他自行站立,又解开了他腿上的穴道,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计江湖上的识见极是广博,但想来想去,猜不透这个和尚的来历,问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为难?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多言无益,到时自知。”崔百计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他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饶是他智计过人,终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崔百计搔了搔头皮,问段誉道:“小王子,你说怎么办?” 这一句话,可也将段誉问得僵了,他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那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是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出言警告,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素不相干,这就指点一条途径,自行回去吧。” 崔百计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客氏的知友,更是震骇。莫看这崔百计形容惫赖,为人却是颇有豪气,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未曾报答过半分恩惠,今日小王子有难,自己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是来到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是死在正点儿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都是一样。他手一伸,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子却是我的好朋友,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见状,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 鸠摩智淡淡一笑,道:“真要动手么?”崔百计道:“这场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哎哟!”原来“生死”什么还没说出来,鸠摩智一伸手,已将过彦之手中的软鞭挟手夺过,跟着啪的一声,翻过软鞭,撩着崔百计手中的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宝贵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软鞭的尾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那黄金算盘欵欵拍着水面,点出一个个涟漪。这过彦之外号叫做“追魂手”,出手极快,那软鞭更是他师门成名的绝技,不料一招之间,就给人将兵刃抢夺脱手,而鸠摩智如何欺近身来、如何伸手夺鞭、如何挥鞭卷着金算盘、如何退回原地,崔过两人都是看也没看明白。鸠摩智双手合什,平心静气的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若是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之强,而神态却又如此谦和,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便在此时,只听得欵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甚是倾倒,今日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向那少女看去。 只见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更加是透明的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虽是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师傅要到参合庄去,不知有何贵干?”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但见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段誉心道:“江南女子,想不到一美如斯。”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非外人所知,大师傅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特来老友墓前,践昔日之约。”那少女沉吟道:“这可不巧了,慕容公子前天出门,大师傅早来三天,便可遇上公子。”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好不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婢子,叫做阿碧。你别大娘子小娘子的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啦!”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这几位如都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不好?”她每问一句“好不好”,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叫人难以拒却。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先生既是来到苏州,倘若身无要事,便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糖果。你别瞧这船小,再坐几个人也不会沉呢。”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这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将金算盘上的算珠拨动,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一曲清脆动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他转头向崔百计道:“崔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计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种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对不起,这是先生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美。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了,连算盘也是金子做的。霍先生,还给了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计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到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不生气。 阿碧左手拿起软鞭,右手五指在软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各处棱角,登时发出叮呤咚咙各种清亮的声音来。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杰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先生的了?我胡乱拿来玩弄,太也无礼了。先生,你也上船来吧。回头我给你新鲜的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入骨,但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全无机心,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常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珍而重之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那小舟便向西滑去。崔百计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下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虽不是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叫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趁机下手。”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连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计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是把桨拿在自己手中,这小姑娘便要将船弄翻,也没这么容易,说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这可不敢当。公子爷要是知道,定会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计见她不肯,更起疑心,说道:“实不相瞒,咱们是想听你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阿碧笑道:“那是什么绝技了?阿朱会笑我在生客跟前卖弄,我不来。” 崔百计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的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一用。”崔百计心下暗感危机:“她将咱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但事到其间,已是不便却拒,只得将金算盘递了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舟前的船板上,左手拉住软鞭之柄,右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轮指飞转,那软鞭登时便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清亮,但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轻拢慢捻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于是算盘珠的铮铮之声,夹在软鞭的叮叮声中,更增幽趣。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只听得阿碧慢慢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声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到她歌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思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倒叫客人见笑了。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崔百计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阿碧指点,谁也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计划了一会,阿碧又道:“从这里划过去。”这边的水面上却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莲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了红菱,先递三枚给过彦之,然后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我剥了给你。”连剥数枚,放在他的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雅韵非凡,笑道:“这水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这红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多谢公子啦!”这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去路,以备回出时之用,可是这些荷叶、菱叶、芦苇、茭白全无特异,一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纵是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计、过彦之三人,都想从阿碧的目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来,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经心的采菱泼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垂处,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先生,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她听段誉叫崔百计为“霍先生”,便以为他真的姓霍。崔百计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是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也是不累。”阿碧笑道:“你要听歌吃菱,那还不容易?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就成了?”崔百计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详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从他手里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条松树枝架成的梯级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唱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小岛或是半岛之上。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珑,颇为精致。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建给我住的地方,简陋得很,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师傅说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说。”鸠摩智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 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祟?别说在吐蕃国人受国主的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的朝廷之中,各国君皇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是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言笑殷殷,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道:“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想到此节,登时心平气和。崔百计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便是阿朱,她只比我大一个月,自己便摆起姊姊的架子来啦。我叫她姊姊,那是没法子,谁叫她大我一个月呢?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你若是叫她姊姊,她越发要得意呢。”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脆,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段誉见那小舍的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极是潇洒。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不久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将茶碗一接在手中,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揭开盖子,只见淡绿的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这些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上面生满了纤细的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张嘴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原来这些球状茶叶,乃是太湖附近的特产,后世叫之为“碧螺春”,只是在北宋之时,还未有这个雅致的名称。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种碧绿有毛的茶叶,自是疑心其中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做得均是十分精致,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样。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却又叫人怎么舍得张口去吃?”阿碧道:“段公子只管吃,咱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仍是不敢随便食用。段誉心下暗暗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先生的好友,如何他也是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天是来不及去啦,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小筑’。”崔百计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便是三十六里。”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直接送咱们去听香小筑,岂不爽快?”阿碧笑道:“我这里没人陪着说话,闷也闷死了。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可有多妙,好歹也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天。”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间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咯喇喇一声响亮,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张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她还未说完,忽然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矮小老人来,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崔百计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的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一夺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仇怨,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一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的后心。他生怕鸠摩智出手干预,见鸠摩智坐在西首,这一鞭却从东边挥击过去,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又交还给了他。过彦之满脸涨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将兵刃拿在手中。”于是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咧嘴一笑,道:“老头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师父是咱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还是大理。”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道:“即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他转过身,颤巍巍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话的道:“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装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骗人,我老头子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别生气,老黄伯伯当真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可是说话尽得罪人。” 崔百计拉了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贤侄,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四人回归旧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姓黄的老仆进来之时,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的不对,但到底什么事情不对,却完全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计、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现,但心中越来越觉得异样。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这人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是讲究,左手小指戴着一枚汉玉的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爷墓前去拜祭,咱们感激之至,但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他刚说到这里,段誉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一转念间,立时想到:“难道竟是如此?” 原来当那姓黄的老仆来到这小厅中时,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其中确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是阿碧身上的,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段誉心中大觉别扭者,就是在此,怎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身上,居然会有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的体香?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瘦子走了过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便想:“看来这后堂种植有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了这种令人神魂飘荡的奇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是令段誉大起疑心,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而段誉所以能够辩认,原因是他曾与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浑然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他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没半点破绽可寻,这孙三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腔。他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他喉间瞧去,只见他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到底有没有喉结,无法瞧见。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的侧面,斜睨他的喉头时,但见毫无突起之状,再瞧他胸部,只见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模样,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样演将下去。” 只听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天竺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好友,没想到天不假年,似我这等凡夫俗子,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是远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到咱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那是来打抽丰借钱,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惊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连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是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姑娘。”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实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结交俗人,那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的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墓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不是说你。”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一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是半点不动怒,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那也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