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礼部尚书道:“诸君便请随意饮酒用菜。”御厨将菜肴一碗碗的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亦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且试饮!”萧峰心花怒放,两口便将大碗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手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朱丹臣抽出折扇,向牛骨一扇,那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去,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迎面一掌,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十分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想到会无会好、宴无好宴,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之快。众人一阵喧哗,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突然间钟声嘡嘡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高高矮矮,形貌各不相同,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手中大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刃。一名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里是敝国一品堂中的好手,诸君有兴,大可一一比试,乱打群殴,却是万万不许。”萧峰等均知西夏国的一品堂,乃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便即停下。吐蕃国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那锦袍客向吐蕃王子森然道:“请殿下谕令罢手,免于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的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若是翻脸动手,自己一方势必寡不敌众,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西夏的礼部尚书向那锦袍官拱手道:“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原来这位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的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领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红花香露”迷倒众人。赫连铁树倒了一个大霉,铩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乔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有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曾投入过一品堂中,他们是另有打算,不会受西夏朝廷的羁縻,此刻正受命守在公主所居的青凤阁外。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文仪公主居于青凤阁,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是要亲自挑选的意思了。众少年一听之下,不由得甚是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的公主千娇百媚,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吐蕃王子第一个沉不住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道:“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道:“你带路吧!”赫连铁树道:“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道:“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道:“将军请。”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回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吓了一跳,原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木婉清向左右—瞧,且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乃王玉燕听扮,她心下突然恚怒,道:“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妹妹休发脾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太好。”原来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住咽喉,呼吸困难,渐欲晕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玉燕拼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智摩右臂上一口咬去。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了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须知鸠摩智内力深厚,实是武林中难逢的奇才,只因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是以虽与段誉躯体相触,段誉的“朱蛤神功”无法吸动他的内力。直到王玉燕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才一泻而出。去路既通,那便不可抑止,全身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入段誉体内。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力泄出小半后,登时清醒,立即便大吃一惊:“啊哟,大事不好,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出半个时辰,内力尽失,成了废人,那便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此消彼长,他的小半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双方强弱悬殊,已无法与之对抗,虽是极力挣扎,终是无法阻止内力外泄。 王玉燕见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力扼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见鸠摩智一手仍是放在段誉的颈边,当即伸手去扳他手臂,要扳掉他的手掌。殊不知鸠摩智的手掌便如铁钉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玉燕虽是熟知天下名家名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邪术妖法,定然与段誉有害。鸠摩智却也是说不出的苦,一心盼望王玉燕能拉开自己的手掌。哪知道王玉燕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体内的内力不住外泄,无法阻住。原来段誉此刻已然昏了过去,这“朱蛤神功”不分敌我,不仅鸠摩智,连王玉燕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王玉燕与鸠摩智齐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都无回答,心想:“莫非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玉燕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咱们被巨岩封死在井内,若是他三人不死,四个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外边再拼个你死我活?”正待跃下去细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话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农,原来四人在井底扰攘了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是叫唤呼援,众乡农未必搬得动这些每块重达千斤的巨岩,搬得几下搬不动,不免扬长而去,现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说道:“这些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两给你,倒也不妨。” 跟着慕容复又逼尖嗓子说道:“这里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他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当真是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一番对答,他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众乡农听得清清楚楚,各人又惊又喜,一窝蜂的过去搬抬巨岩。岩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岩石全都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能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即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心下虽是害怕,但终于为钱财所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用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子缒入井中。 这入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他心中本在惊惶,一摸之下,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量一番,点燃一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若是惊动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当下胆战心惊一哄而散。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三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祝云云。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玉燕,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第一个记挂的便是段誉,其时虽是光天白日,深井之中,仍是视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王玉燕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的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有一天好颜好色对你,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哪知道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并非命丧我手。”王玉燕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玉燕的娇声在耳边,心中一喜,又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便给她推了开去。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玉燕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亲口说出这么情致殷殷的话来,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王玉燕突然见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身子,不禁又羞又喜,用力将他一推,啐了口道:“你这人!”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鸠摩智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玉燕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登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是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是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佛家戒贪戒嗔,戒痴戒妄,我却一齐犯了,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佛祖点化,叫我改邪归正?”他从头想起,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段誉听他不答,问王玉燕道:“慕容公子呢?”王玉燕“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纶音,比什么都喜欢。本来王玉燕全心全意,都是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虽然隔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与慕容复易位了。正欢喜间,只听鸠摩智道:“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百年谐好。”说着将那本易筋经交给段誉。段誉道:“大师要回到吐蕃国去了么?”鸠摩智道:“随意所之,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分晓再去?”鸠摩智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种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巨岩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这一来大彻大悟,后来竟然真正成了吐蕃的一代高僧。 段誉和王玉燕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是身处污泥,心中却是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过了良久,王玉燕才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被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王玉燕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着你。”果然是千依百顺,更无半分违拗。段誉过意不去,笑道:“把你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是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的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是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气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和衣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冼干净。王玉燕内力已失,幸好八月中秋天时未曾寒冷,倒也抵御得住溪水。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来,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之夕,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王玉燕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若是被人撞见,真是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待天黑了再回去。”王玉燕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段誉仔细端详,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心中大乐,却将王玉燕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紧要的事来说,不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太阳便从山边落了下去。又过了一会,一轮圆圆的明月移到松树之巅。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道:“燕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王玉燕本来一想到比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有歉疚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两人匆匆回迎宾馆,将到门外,忽听得黑影中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玉燕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慕容复哼了一声道:“刚才跟吐蕃国众武士狠狠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中和殿赴宴,却叫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段誉奇道:“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玉燕也道:“表哥,咱们刚从井中出来……”她说了这几句话,随即想起此言有些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边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黑夜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玉燕又道:“他……他说答应过要助你一臂主力,叫你娶西夏公主为妻。我……我有一位公主娘娘做表嫂,那也是欢喜得聚。”慕容复精神一振。道:“此话当真?”他从井中出来后,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是得胜,却也打得筋疲力尽,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边,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公冶乾等计议,段誉和王玉燕也回来了。慕容复心思:“这书呆子显然是一心一意想娶我的表妹,他与萧峰、虚竹乃结义兄弟,倘若他肯相助,于我倒确是大有好处。”只听段誉道:“你是燕妹表哥,也就是我的表哥了。表哥之事,兄弟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慕容复喜道:“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赶赴皇宫。”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猜到了一大半,心想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父亲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邓百川等见到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其时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和王玉燕不愿分开,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玉燕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当下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能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之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王玉燕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上飞越而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坠,恍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彩:“好轻功!”只有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个人潜入御花园中,要寻觅御宫的所在,设法混进厅去,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却受文仪公主之邀,齐到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玉燕等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无恙归来,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人众,西夏国的官员们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然亲身赶到,那便不怕揭露机关了。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丛中一座楼阁,阁边挑出两盏宫灯,甚是雅致,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手中都提着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是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入,便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都是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佳座,越近公主越好。 众人一拥而进青凤阁,只见好大一座厅堂,堂上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是一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堂上斜斜的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座位。你推我拥的,都靠近那圆凳而坐。只段誉和王玉燕手拉着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钱,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玉燕也都停止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叮咚,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心中都暗暗喝一声彩:“人称文仪公主丽色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宗赞王子和慕容复等均想:“得妻如此,实慰平生。”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担心文仪公主容貌不美,此刻看来,虽然似乎远远不及表妹,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只见那少女缓步走到锦凳之前,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起,见她躬身行礼,有人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然是位高贵守礼的闺女。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公主。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待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众人一听,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贴身侍候公主的一个宫女。”但随即又想,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当然可想而知。宗赞王子道:“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快些请公主出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好茶细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清茶连茶浆都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不住的咀嚼茶叶。原来当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这是吐蕃风俗,倒也不是宗赞王子粗俗无礼。 他还没吞完茶叶,抓起四色点心,一一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那宫女俏生道:“是。”却并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好不耐顷,不住口的催促:“快吃,快吃,是好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过了茶,吃过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么?”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神色似甚腼腆,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佳客,到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的一声,道:“书画有什么好看?”但还是站起身来。慕容复心下暗喜:“这就好了,公主叫咱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名,考验文才是真,像宗赞王子这种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了书房。”他又寻思:“单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试一试咱们的文才,那我便更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忽听那宫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年过四旬的老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殿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木婉清、王玉燕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一生处于深宫之中,除了太监之外,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所以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不由得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有一些。”像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过,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道:“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咱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十,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那宫女抿嘴笑道:“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示,大家遵命便是,你啰唆些什么?”包不同大怒,正要发作,突然心生一计,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不算很老,总算是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辛辰时的八字,算将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估断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揪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道:“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道:“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木婉清和王玉燕却也留了下来。段誉原欲留下陪伴王玉燕,但王玉燕不住催促,要他务必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走向内进,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万里海国之行,这一去三年五载不能聚会一般。一行人走过一条极长的甬道,心下都是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是别有天地,有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的敲击数下,那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大都是见多识广的行家,一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咱们一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 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通过那石门后,这门果然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极长的甬道,两侧燃着极亮的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觉得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那宫女道:“要到内书房去,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那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