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一些干粮,心头思潮起伏,还在盘算脱险之后,如何邀集帮手,再来大破红花会。他又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壮年未婚,如能娶她为妻,对功名前途大有好处,从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遥远,路上用点计谋,把她骗上手再说。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来。张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一言不发,倏地扑将上来,张召重吃了一惊,退开一步,左掌“拨云见日”,向旁一撂,那人从他掌下穿过,右手金笛,左手两指前伸,直扑到他的怀里。张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马真的徒弟金笛秀才余鱼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横江”一格,左手迎击,待余鱼同一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声,把他身子向山上掼了过去。李沅芷大惊失色,顾不得这一扔劲道奇大,抢上去想接,忽觉身后一阵风过去,一个人跃过来抱住了余鱼同,倒退三步,站稳了身子。李沅芷认明原来是师父时,已吓得容颜失色,胸中突突乱跳。 张召重突见眼前出现了十多个人,不是劲敌,就是死对头,忽地转身,只听得身旁呼呼两声,两个人已掠过他身边,挡在面前。一个是天池怪侠袁士霄,一个是秃鹰陈正德。背后陆菲青喝道:“姓张的,你还想怎的?跟我们走吧!”张召重知道在这狭隘之地无法脱身,“哼”了声,转身垂手走出。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陈正德,关明梅等在后,把张召重夹在中间,曲曲折折的走了出来。张召重本以为李沅芷不慎被他们发现,众人暗暗跟了进来,只有自认晦气,但走了一程路,见前面李沅芷侧身和骆冰说话,只见她脸上笑逐颜开,显见是一股子喜气从心中直透出来。张召重这一下气炸心肺,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咬牙切齿的暗骂:“好,你这小妮子卖了我!” 各人这次捕到这元凶巨恶,无不欣喜异常,到太阳快下山时,已走出迷城。陈家洛拿出点穴珠索,对章进和心砚道:“把他反背捆了。”章进接过珠索,张召重忽地大吼一声,猛窜出去,左手一伸,已勾住李沅芷的手腕,夹手把凝碧剑夺过,右掌一招“白虹贯日”,用足全力,向她后心击去。李沅芷心知危急,身子一偏,但哪里避得开,一掌正打在左臂。 喀喇一响,李沅芷左臂已断,张召重第二掌随着打到。陆菲青在他夺剑时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时不及相救,这时揉身而上,也是一掌打出,直击张召重太阳穴。张召重右掌一翻,劈的一声,两人双掌相抵,各自震退数步。两人自在师门同窗习艺以来,二十余年中从未交过手,各自砥砺功夫,这时双掌相震,都觉对方功力深厚,与在师门时已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伤,倒在地上,骆冰把她扶起,见她已痛得晕了过去。袁士霄摸出一颗丸药,塞在她的口里。 群雄见张召重到此地步还要肆恶,无不大怒,团团围住。张召重知道这次已难逃性命,把心一横,想道:“每人总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气概!”横剑当胸,傲然说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依次来?我瞧还是一齐上好些。”陈正德怒道:“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我先来斗斗。”文泰来道:“陈老爷子,这奸贼和我仇深似海,让我先上。”余鱼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师,我本领虽不及他,但要第一个打,文四哥,我不成时你来接着。”众人都恨透了他,纷要争先。陈家洛道:“咱们不如来拈阄。”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对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们不是他对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心砚一起拈,咱们六个人合力打他。”张召重忽道:“陈当家的,咱俩在杭州时曾有约比武,现在这约会还作不作数呀?”陈家洛知道他要先挑自己动手,说道:“不错,那次在北高峰上你伤了手,咱们说定比武之约延期三个月,现在正好完了这个心愿。”张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陈当家的玩玩,另外的朋友缓一步如何?”原来张召重和陈家洛交过好几次手,知道他武功虽高,还逊自己一筹,这次如能将他擒住,那么他们投鼠忌器,自己就可想法脱身,即或不能擒住,也要将他打死,他是红花会的大头脑,自己再死,也算够了本。 徐天宏猜中了他的心思,叫道:“擒拿你这奸贼,何必总舵主亲自出马?要咱们红花会众兄弟在这里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们上啊!”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各执兵刃跃出。张召重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红花会虽然犯上作乱,总还讲江湖道义,哪知竟是没信没义的匪类!”陈家洛手一摆,道:“七哥,他不和我见个输赢,死不甘心。好吧,姓张的,不论你使什么奸计,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来!”张召重凝碧剑一震,说道:“究竟还是你爽快,露兵刃吧!”陈家洛笑道:“用兵刃胜你,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我就是空手接着。” 张召重一听大喜,抓住了这可乘之机,哪肯放过,说道:“要是我用剑胜不得你的空手,我当场自刎,用不到你们再来动手。然而要是我胜了你呢?”陈家洛笑道:“那自有别位前辈和兄弟们接上。我知道你心里想要我说,胜了我就放你走路。哈哈,到了今天,你还不知自己已经恶贯满盈吗?”张召重长剑一伸,喝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活之事我老张也不放在心上。”陈家洛道:“在杭州将军府地道里,文四爷和我擒住你后饶你不死;北高峰顶上和兆惠大营中又两次饶你;日前在狼群之中,再救你一次性命。红花会对你可算仁至义尽,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凭如何,绝不能饶了。”张召重道:“你攻吧,我也让你四招不还手就是。”陈家洛道:“好!”纵身而上,劈面两拳,张召重一矮身子,躲了开去,果然没有还手。 陈家洛右脚横踩,乘张召重纵起身来时,突然左腿鸳鸯连环,跟着横扫一脚。照一般拳术中的要诀,对手既然跃起,如再施攻击,自然是继续攻他身体,使他难以躲避,哪知陈家洛在他脚下空处横扫一腿,这一腿时间算得极准,发出明明是踢向空隙,但张召重落下来刚好凑上。这正是“百花错拳”中的精微之着,别人难以逆料。袁士霄在一旁观战,见爱徒将自己所创拳术运用得十分巧妙,心头得意,转头向关明梅道:“怎样?”陈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张召重见陈家洛突使怪招,无法避开,只得一剑“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来,陈家洛收脚侧身,两下让过。章进骂道:“无耻奸贼,你说让四招,怎么又还手了?”张召重脸一沉,更不打话,凝碧剑寒光起处,嗤嗤嗤一阵破空之声,向陈家洛左右连刺。陆菲青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恶贼剑法竟已如此精进,当年师父壮盛时,似乎也没如此快捷。”提剑在手,凝神望着陈家洛,只要他一个失手,立即上前相救。只见两人愈打愈快,陈家洛一条人影在剑光中穿来插去,张召重柔云剑法虽精,一时倒奈何他不得。旁边余鱼同和骆冰扶着李沅芷,这时她已悠悠醒转,只觉臂上剧痛,难以抵受,一睁眼见余鱼同扶着她,心中大慰。余鱼同道:“待会陆师叔会给你接骨,你忍一会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着姊姊的手,道:“姊姊,他怎么不用兵器?一定可以胜吗?”霍青桐道:“咱们有这许多人,不用怕。”心砚一副心思完全挂住在陈家洛身上,恨不得冲进去插手相助,问霍青桐道:“姑娘,你说公子没危险吗?”霍青桐记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心砚大急,想要分辩谢罪,可一双眼睛又不敢离开陈家洛身上。 文泰来虎目圆睁,眼光不离凝碧剑的剑尖。卫春华双钩钩头已被削断,但仍拿在手中,蓄势待发,只要陈家洛一遇险招,立即和身扑上。骆冰腕底扣着三柄飞刀,眼睛跟着张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转。这时日晃西斜,照着遍地黄沙,李沅芷再次睁开眼来,忽然轻轻惊叫一声,向东一指,余鱼同转头一望,只见面前出现了一片奇景。远处一个碧绿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耸,屋宇鳞比,竟是一个热闹的城市。余鱼同一惊跃起,但随即想到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景色虽奇,却尽是虚幻。其余各人都在凝神观战,全然没有见到。 李沅芷道:“那是什么啊?咱们回到了杭州吗?”余鱼同低声道:“那是太阳光反射出来的幻象,你闭上眼睛养一会神吧。”李沅芷道:“不,这宝塔是杭州的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过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鱼同答允她的婚事时,心中本很勉强,为了要替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神智模糊,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咱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李沅芷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点血色,很是害怕,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泪来,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 她手指远处幻象,说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杭州将军,他……他叫做……李可秀,你认识他吗?”余鱼同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援救之德,一片痴心,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情,当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说道:“我心里是很喜欢你的,你不会死。”李沅芷叹了一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李沅芷臂上一阵剧痛,又晕了过去。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时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变招倏出,张召重又在强敌围绕之下,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一面要解拆对方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一面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把门户更加守得严密异常,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一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他们和我车轮大战起来,就算打不死我,也会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一壮,剑法忽变。 张召重柔云剑术施展开来,连绵不断,记记都是进手招数,登时攻守易势,陈家洛连连倒退。倏地张召重一招“耿耿银河”,凝碧剑一剑横削,随即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陈家洛眼见无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待要避开他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一见敌人势盛,齐向张召重扑去。凝碧剑“耿耿银河”招术尚未用完,张召重更不停手,飕飕数剑,卫章两人身上均已带伤。文泰来猛喝一声,单刀一横,正要纵入,陈家洛已掠过他身边,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的门面。这两掌看来全不用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回剑招架,都已不及,只听见声音清脆,拍拍两下耳光。张召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瞠目怒视。众人明见陈家洛已落下风,怎么忽然轻描淡写的上去拍了两记耳光,都感十分惊奇。卫章两人趁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甚重,骆冰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陈家洛对余鱼同道:“十四弟,烦你给我吹一曲笛子。”余鱼同脸一红,忙将李沅芷放在地上,横笛口边,问道:“吹什么?”陈家洛做一沉吟,道:“霸王虽勇,终当命丧乌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鱼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总舵主有命,当下奋起精神,金声玉振的吹了起来。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而这个曲子尤其昂扬,一开头就隐隐传出兵甲金戈之音。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一转,虚踢一脚,犹如舞蹈一般,张召重见他后心露出空隙,既然遇上了这良机,手下哪里还肯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然转了个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辫尾,合着余鱼同笛中节拍,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张召重肩上又中了一下。他突然之间连挨陈家洛三掌,虽然掌力不重,自己并没受伤,然而凭自己功力,非但没有让过,而且竟没看出来他用的是何身法,真是怪异之至,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终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步,凝神待敌。 只见陈家洛合着曲子节拍,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模样真是好看。”陈家洛向前一伸手,张召重举剑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打在一起。张召重凝碧剑严守门户,只要对方稍一接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后,随即收剑防御。陈正德对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真服了你了,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和你相差实在太远啦。” 袁士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的传授,而且武林中从所未见。他当年情场失意,潜心武学,遍访师友,把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涉猎了一番,归隐大漠之后,创出“百花错拳”来,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国一人,然而陈家洛所使的拳法却不知是何家数,而且与任何流派门户都不相近。他隔了良久,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平不打诳语,这并非是自谦之辞,心中都暗暗称奇。 铁骑奔腾,金鼓齐鸣,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见笛中一片跃马横戈之声。陈家洛的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这时越来越顺,到后来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二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笛声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叫,右腕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章进口中咒骂,想奔进去给他几斧,被骆冰一把拉住。只见他又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砚两人上去将他缚住。张召重脸色惨白,毫不抗抵。 余鱼同放下笛子,忙去看李沅芷,见她昏迷未醒,又急又气。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贼怎么办?”余鱼同道:“拿去喂狼,他害死我师父时多惨,现在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反正咱们要去看看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听袁士霄这么说,都无异议,觉得这个大对头作恶多端,如此处决,正是罪有应得。陆菲青给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紧紧缚住。袁士霄又拿一颗参雪丸给她服下,对余鱼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她,她就好得快些。” 众人大功告完,齐向围住狼群的圆城进发。因为马匹不够,骆冰抱着李沅芷,余鱼同押着张召重,受伤的卫春华、章进,辈位尊长的袁士霄、天山双鹰、陆菲青以及霍青桐、香香公主等乘马,其余众人步行相随。文泰来纵声高歌,人人兴高釆烈。途中袁士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于是把别来情由详细向师父禀告。袁士霄喜道:“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五日之后,众人来到圆城,上了城墙向内一望,只见群狼争夺已死同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烈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 香香公主不忍多看,马上走下城墙去和看守的维人们谈天。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城墙边缘,心里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灵,你的朋友们与弟子今日给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里接过单刀,一刀割断缚住张召重双手的绳索,左腿横扫,把他踢入狼城之中。群狼早已饿得兽性大发,见有人落下,此起彼落的跃在半空抢夺。 张召重那日被陈家洛打中两拳,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过五日来的休养,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还之想,但人人好生恶死,临死也得挣扎一番。身体将着地时,四周七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双眼冒火,看得真切,一手一头,抓住两头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慢退到墙边,后心贴墙,负隅拼斗,拿住两头半死不活的恶狼,依着武当双锤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不敢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家洛、骆冰等心肠较软的不忍卒睹,走下城墙。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待见张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锤”时,脑海中登时涌现了三十余年前旧事。那时张召重还是童年,师父将他收养后,平时生活都由陆菲青照料。两人偷到山下买糖吃,师弟裤子破了,自己给他缝补的情景一一涌上心头。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自点拨的。想到当年张召重聪明颖悟,学艺勤勉,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后来贪图富贵,愈陷愈深。他是笃于情谊之人,见到师弟这副惨状,不觉泪如雨下,心想“他虽然罪孽深重,我还是要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张师弟,我来救你!”涌身一跃,跳入了狼城之中。 众人大吃一惊,站在他身旁的文泰来伸手一拉没拉住。陆菲青脚未着地,白龙剑已舞成一团剑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师弟,别害怕。”张召重眼眶流血,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入狼群,和身扑上,双手抱住了陆菲青,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个人陪陪也好。”陆菲青出其不意,白龙剑跄踉落地,双臂被张召重紧紧抱住,犹如一个钢圈套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决意两败俱伤,拼死抱住,哪里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人在地上翻滚,猛扑上来撕咬。师兄弟俩各运内家功力,要把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休息,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疾忙飞步上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一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 张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举,已将陆菲青的身子盖在自己身上。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来单刀使了开来,劈死数狼,群狼又后退了数步。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钢刀,跳落时因城墙过高,立足不稳,翻了一个筋斗方才站起,看准张召重肩头,一刀砍了下去。张召重惨叫一声,抱着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上面群雄已将长绳挂了下来,先将陆菲青和余鱼同缒上,随即又缒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已扑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咬。经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场,众人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虽然奸贼丧命,但想到刚才的凶险,每人都是心有余悸。 众人默默无言的吃了饭,离得狼城远远的择地休息,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没能拿上来,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还是可以拿回来。” 傍晚扎营后,陈家洛把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都对师父说了。袁士霄听说其中有这么曲折的经过,很感惊异,当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陈家洛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来见我,交这个布包给我收着,只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既没说什么东西,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么证物了。”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那么徒儿就打开来瞧了。”于是解开布包,见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掀开盒盖,有两个信封,因为年深日久,纸色都已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陈家洛把第一个信封中的纸抽出来,见上面写了两行字:“世倌先生鉴,将刚生之儿交来人抱来,给我一看可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什么意思?那有什么用,你义父看得这样要紧?”陈家洛道:“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士霄一惊,道:“你怎么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赐书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所以认得他们的笔迹。”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错,怎么文句写得这样粗俗?”陈家洛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的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道了,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脸也,要小心防他,钦此’。”袁士霄呵呵大笑,说道:“这信虽是雍正所写,但我仍瞧不出内中有什么重大牵连。”陈家洛道:“写这信时他还没做上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会称先父为‘先生’了。”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岁,沉吟了一下道:“雍正还没做皇帝,这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生。姊姊是这个时候生的,可是信上又写着‘刚生之令郎’,嗯……”他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说的话,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忽然跳起,说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袁士霄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还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嫁给常熟蒋学士的我的大姊,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在做着皇帝。”袁士霄道:“乾隆?”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双目垂泪。 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咽哽道:“这是先母的亲笔。”他拭去眼泪,展纸读道: “谷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以哥一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谷哥,谷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上有殷红砂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力日衰,夕夕所梦者,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之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夫妇也。禄白。”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摇摇晃晃就要晕倒。袁士霄扶他坐下。陈家洛声音发颤,问道:“师父,这谷哥是谁?”袁士霄黯然道:“那就是你义父了,他本名叫做沈有谷,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不从愿,拆散鸳鸳,所以他一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什么要他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他是我亲生爸爸一般?难道……”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的知交,但也只知道他因为坏了少林派的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种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便问他。不过我信得过他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绝不做亏心之事。”他一拍大腿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时,我想他一定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门人评理,这险险酿成江湖上的轩然大波,后来是你义父一力承当,说是自己不好,这才作罢。但我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的和尚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心中似乎尚有余愤。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知道这些吗?”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改名为于万亭,手创红花会,终于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 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但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为于万亭抱不平的事。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什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父可知道吗?”袁士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给大家当头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哪里搁去?所以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啦。”陈家洛知道再问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失错,那就前功尽废,亿万同胞仍得照旧沉沦苦海。这件事势所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应当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问个清楚,雍正当时怎样掉换孩子?为什么要让明明是汉人的大哥继任皇位?在那里总可问到一点端倪。”当下把这番意思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问仔细也好,就是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弟子只有相机行事了。”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把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对师父细说了一番,两人互相印证比划,陈家洛更悟到许多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出帐来一边说一边练,只听见狼城中传来惨厉的嚎叫声,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兴尽,回帐休息。袁士霄道:“那两个维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气。我去对双鹰说,省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竟是十分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什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陈家洛听了不觉凛然,回想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漠上留的八个大字,原来其中含有这层意思,想来暗暗心惊。 睡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早都起来。两师徒也即起身。陈家洛把要到少林寺的事向群雄说了,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妹姊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直送出六七十里路,陈家洛很是难受,心想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远跟在后面,数次催促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见她如此情痴,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当日在海塘上给他的那块温玉。当下将那玉取了出来,交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吗这样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齐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眼望着陈家洛的背影渐远渐小,终于在大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得报,心中宽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众人行了数日,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体康复之后,再同中原。但周绮一来是嫌气闷,二来听见大伙要到福建少林寺去,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一定要同去。众人拗她不过,只得由她。 此时正是腊月时分,众人冒寒上道,朔风扑面,有如鞭抽刀刮,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等到回进玉门关时,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暖,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弃车乘马,整天与骆冰咭咭呱呱的一路讲话,旁人奇怪这两人谈个没完,不知怎么有这许多事儿要说。 这天已行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又行数天,见前面屋宇鳞比,人烟稠密,是一座大城,知道那是德化了。城外有一个茂密的林子,群雄穿林而入,章进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一个投环自尽的男子。章进双手托住那人两足,将他举了起来,口里大叫:“快来,快来!”骆冰看得真切,两把飞刀掷出,将挂在树枝上的布带割断了。章进将那人横放在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心砚道:“你有什么委曲为难的事,何必寻死?”那人只是哭泣不答。群雄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了你,干吗你不说话?”那人吓了一跳,说道:“爷们还是让我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银钱呢,还是遭了冤屈?咱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 骆冰见他头颈里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很是鲜艳,那荷包用一条麻绳牢牢系住,似乎怕自己死后被人拿走一般,猜想他的自尽或与女人有关,于是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吗?”福建语言本来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居然能懂群雄的话,听骆冰这样说,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什么死路一条?”那人道:“小人名叫周阿三,在德化城里做木工,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看见银凤生得好看,硬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到这里,又呜呜的哭了起来,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说得乱七八槽,老子一点不懂,什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一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周阿三道:“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吗不和这姓方的去拼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半本事就好啦!” 周绮听说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一半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激起了义侠心肠,说道:“你带咱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章进和自己妻子都是一种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先带咱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的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要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隔壁,门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以前在安徽做过藩台,这次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只有十八岁,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依。 依章进和周绮说,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上有着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人千恩万谢,赶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很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口,本已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与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走到方宅门口,只见大门中仆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 周绮天真烂漫,毫无机心,想到要吃酒,就跟了进去。方府这天贺客盈门,都是来巴结方老太爷的。仆役们见周绮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身上穿得朴素,但气派很大,不敢怠慢,忙往内堂让坐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磕着瓜子儿。不一会开出席来,闽南人家做喜事,酒筵要连摆数日,最是隆重不过,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做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所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十分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方老太爷走到临近,见他左脸上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心头斗然一惊,想起丈夫当时所说的话来,那时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当下不加思索的问道:“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的是吗?”方老太爷忽然听见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是谁啊?在绍兴见过我吗?”他这话正如承认了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一拳将他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个小孽障害得我好苦,自己斟了三杯酒仰颈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女宾见这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 周绮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找寻她不见回来,正自焦急,见了她心头大喜,但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盎然,又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见方老太爷的事说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他为人甚是谨细,说道:“我去打听一下,别杀错了人。”过了半个多时辰,徐天宏直冲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岁,如一耽搁,莫被他得个善终。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番举动可别被人疑心是红花会所干才好。”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说要来迎娶,现在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李沅芷灵机一动道:“咱们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余鱼同道:“怎样?”李沅芷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啊!” 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李沅芷红了脸道:“呸,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人家玩笑。”骆冰知她机变百出,就道:“好妹子,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咱们一齐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上。”徐天宏本来足智多谋,但这时分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这个计策,也拍掌叫好,众人当下赶紧准备。陈家洛叫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城,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女人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觉得不便拂她之意,而且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余鱼同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一时,也就成了。 等到申时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与李沅芷扶着面披红布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磕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的拜将下去。方有德乐得呵呵大笑。摸出两个金踝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间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笑道:“他怎么到德化来了?”忙迎出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是四名穿内廷侍卫服色的人。徐天宏脸色顿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清官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只听见文泰来虎吼一声,直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是随同张召重到铁胆庄来的成璜。他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上密旨来找他,五人从永安府到德化来,听说方藩台娶妾,就来扰一杯喜酒,哪知竟与红花会众人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举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他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们往外追时,五人都已逃得远了。只听见内堂惊叫哭喊,闹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此人老奸巨滑,一见情势有异,立即溜得不知去向。周绮与章进、心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怎么清宫侍从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道:“正是,这倒要查访一下。”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料理了这事,回头再来报仇。”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实在难得。”当下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的,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城里早已乱成一团。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这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人,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他遭了一次危难之后,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气正热,蝉声甫歇,暑气未消,文泰来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只见前面挑起一个酒帘,迎风一阵酒香,寻思走得正热,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五人见文泰来闯了进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也不理会他们,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什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兄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的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说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寒光一闪,砍在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了十五个碗来,摆满了一桌,将酒都倒满了。成璜等面面相觑,心中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两人知道文泰来的厉害,见不是路,站起身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如半空打了个霹雳,只听他叫道:“老子酒还没喝完,性急什么?”他左足抬起,踏在长凳之上,三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声:“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把十五碗酒、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欺他酒醉,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上涌,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一张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得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外两个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过来。文泰来奋勇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乘势一掌迎面打在他颜面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使蛾眉刺的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文泰来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一刀劈将下来。那人双刺堪堪刺到敌人胁下,见他不闪不避,心中大喜,正要使力往前一送,只听见头顶一股疾风,知道不好,仗着擅于小巧闪挪功夫,左脚一挫,闪过身去躲在那使枪的后面。那使枪的抖起一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来。文泰来左手撤去单刀,不容对方回招,已抓住他的枪杆,那人用力一夺,但哪里挡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被他一拉,一个踉跄,险险跌倒。文泰来右手提着长凳,一凳打在那使枪的胸口上,用力一推,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被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他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这时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坠,文泰来转身再打,那使蛾眉刺的不知怎么却已跌在地上,提起身来一看,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原来他见文泰来转瞬将自己两个同伴打死,猛吃一惊,血管迸裂,竟尔吓死。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趁乱逃走了。店中众人见他们恶斗,早都远远躲开。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一更时分。 那成璜和瑞大林曾到铁胆庄来拿他,在肃州一战中,瑞大林又曾用锯齿刀砍他一刀,此仇如何不报?文泰来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前后左右一望,果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文泰来大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