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回 三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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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耶律齐自来慷慨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不禁暗暗有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幸何如之。”何师我道:“好说,好说。”将铁棒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来。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占地极广,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之“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了二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群雄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是辨认不出他是何家数,只瞧出他功力极为深厚,至少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而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劳绩而逐步上升,但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瞧他的身手,又决不是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丐帮中一直自诲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在积蓄真力,然后大举出击。耶律齐在一日之中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掌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他掌力之强。一根火把映出两个影子,十多根火把照耀着相斗的两人,高台上数十个人影或浓或淡,飞舞来去,当真是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说这何师我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之止,他未露出一招自己本门的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来历,再拆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不是自愿认输,便得露出真相。”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虽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袍袖一拂,一股疾风向外一吐,跟着缩了回来。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一长,登时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同时“啊”的一声大叫,腾的一声,耶律齐跌到了台下,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之极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早有十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一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与耶律齐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何师我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击。他拳脚功夫精妙卓绝,虽是赤手空拳,原也不惧敌人兵刃在手,当下拳招一变,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面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一翻,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非将兵刃撒手不可。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一避,松手放指,耶律齐挟手将他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脸颊上猛地一阵剧痛,已然受伤,跟着啪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去。他哪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虽然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来是藏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急怒交攻,忙抢上去看视。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使诈,然而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责哪一个违反了“点到即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郭芙大不服气,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负。”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只因在紧要关头中台上一黑,郭靖和黄蓉仍是没瞧到何师我用什么招数取胜。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似是一片扇骨,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用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番话后,丐帮中便有许多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哪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之酒杯菜碗,被那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围住。大校场口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恭祝郭襄姑娘芳辰,来献第三件礼物。”只见那八个人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一转眼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中间那四人各伸右手,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那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惊,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和尚,竟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无色禅师,其余赵老拳师、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理会这些人有多大的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提着布袋的那四人手臂轻轻一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没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乃是金轮法王的大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地给无色禅师、赵老拳师等擒住。郭襄本来猜想这袋中定是装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忽见是一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哪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大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手中的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因而被擒,这兵刃也给人夺了去。达尔巴一纵身,跃到了台上。青灵子向郭襄笑说道:“郭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自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达尔巴对着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达尔巴提着黄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往他头顶砸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黄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哪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了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乱间,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无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杨过派这些人来捣乱,到底为了何事,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击下台来,但他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死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竟是十分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数招,终是不能将史叔刚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何物。”突然伸出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那铁棒登时给他一掌劈碎。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丐帮帮众一见此棒,剎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叫了出来:“帮主的打狗棒!”正在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一齐退开,人人都是大为奇怪:打狗棒何以会藏在那铁棒之中,何以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何以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哪知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将竹棒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双手持棒,递给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的帮众自见了那打狗棒后,知道青灵子等所以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绿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命丧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

  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使一招“后羿射日”,自下而上攻了上去。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避,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戳、刺、打,所使的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尽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醒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两人的对答,半点也摸不着头脑。郭芙道:“朱老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满尺,却又不是峨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脑子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冒着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才不得不使出兵刃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又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襄道:“想是这场中有人认得他兵刃身法,他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很不服气,道:“什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胶水面粉假装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是装得可怖,便越是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乔装的假脸上如果有什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十六年,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哪里还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妺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荆紫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个人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这兵刃倒有点儿像,是了,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因此一时瞧不出来。”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我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伐轻捷,出手狠辣,依稀是当年英雄大会中那个霍都,但她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如果他真是霍都,这藏僧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

  黄蓉道:“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这般以性命相拼。那一年终南山重阳宫中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件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吧?”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象杨过当年的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道:“怎么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混混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步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的原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那时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出来抢夺帮主。纵然凭武功不能尽败群雄,他还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此,他便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他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那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太把我黄蓉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将霍都的真面目揭穿,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那也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郭襄想起一事,道:“那霍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了,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过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他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襄轻轻的自言自语:“那日我在羊太傅庙中祭奠鲁大伯,他……他一定听到了我的话。他知道我心里难过,因为鲁大伯被奸人害死了,于是便去捉这奸人。他自己呢,怎还不来啊?”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猛了。两人同是一师所传,互知对方的武艺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却长于矫捷轻灵,堪堪斗了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黄金杵重达三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难道是发起蛮来么?”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黄金杵上一推,那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而去。霍都大骇,这才知这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的武功,这金杵飞掷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转化出来,眼见金杵掷来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又躲了一招。那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那黄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提一口气,在杵影之中跳荡闪避,生死之差,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黄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毕,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类。神雕侠饶了你,但叫你回到西藏,从此不可再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甚是臃肿可怖,总是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大喝一声,纵身高跃,双掌从半空中直击下来。原来他给黄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为人极其凶狡,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那便施展临死的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反而郭芙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他体内所剩的力道,半分也不余的用了出去,郭芙乍见他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借给了丈夫,眼见她性命要丧在霍都的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便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了霍都的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台下,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只是高台之前竖立着两根数丈长的旗杆,那暗器似乎分从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黄蓉瞧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黄药师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能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相隔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吧!”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道:“是!”两边旗斗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跌,落到离台数丈之处,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是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又拙于言辞,不知要说“真是”什么才好。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对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杨过微微一笑,纵身跃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这三件大礼,真是……真是辛苦你啦。”

  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说着左手一挥。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手中拿者灯笼火把,有的负担提篮,分布在校场四周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哪知隔了一顿饭时分,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祝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祝寿故事,顷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两湖间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到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祝寿,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郭靖虽觉杨过为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他要任性胡闹一番,也且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摇头,微笑不语。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事先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的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夜中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什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烟波钓叟本事不错,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耽起心来,生怕他们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但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公,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自己亡母,说郭襄生得像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心中均想:“他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若有心为本帮之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爷,敝帮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叫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外,知他便此飘然而去,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哪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