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鳄鱼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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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两人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自己远远的走吧!”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何以老天便乖恶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我和你同受这情花的苦楚。”

  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少了一些吗?”正是公孙谷主的声音。小龙女向杨过深深的望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去,低头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六个时辰,我便取灵药来救你。这六个时辰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着出室关门,径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剧痛,心道:“适才姑姑何不一掌将我打死?”他越想越是难过气恼,心想:“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全都算不了什么。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却任姑姑落在他的手中,终生受他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而不受报应?”思念即此,登时全身振奋起来,“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从他手中救她回来,我还得苦练武功,替死去的父母报仇。”原来在他心中,将母亲之死,也算在郭靖夫妇的帐上,他想若是父亲不给人害死,母亲有人依靠,无须捕蛇为生,那就不致为毒蛇所噬而丧生了。

  于是牙齿一咬,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了一只盘子走进室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于是拿着馒头,从渔网的孔中喂到杨过口里。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张嘴把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拼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却好。”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一声不响的走到他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一拳。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一看,原来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惊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房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情花,放了杨过出来。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拼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来之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若有人进,你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杨过心中好生感激,但也知她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心想你对我如此感激,我便被父亲处死,也是心甘了,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房。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

  杨过此时心想:“我虽遭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七公、义父欧阳锋、黄药师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的公孙绿萼,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出生时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善我者如此之善,恶我者又如此之恶?”其实他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天性趋于极端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他在门背后等了良久,时候一刻刻的过去,公孙绿萼却始终不见现身。那绿衫弟子早已苏醒,身处渔网之中,脸色又是惊惶,又是愤怒,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想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但时间一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一声,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如何不设法救她?于是将门开了一缝,向外一张,幸喜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于是轻轻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在转角后一缩,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那是行刑之具,杨过心中一动:“难道绿萼被她父亲所擒,因而要处她刑罚么?”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从石廊中转来转去,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于是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心道:“这贼谷主当真在此。”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探首向内一张,不出所料,公孙绿萼果然已被擒获。但见公孙谷主居中坐着,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见荆杖送到,长臂一伸,早已接着,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又非蠢人,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还是心中疾跳,脸上现红。

  公孙绿萼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哪里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他龙姑姑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吧。”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心中似在思量到底该不该说,突然脸上现出坚定神色,对着父亲道:“爹爹,女儿受你抚育大恩,那杨公子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若是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怎敢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道:“那你为何来了?”公孙绿萼朗声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今晚与龙姑姑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将他害死,好绝了龙姑姑之念。”

  公孙谷主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处分谷中大小诸事,极尽持平,对待诸弟子又甚仁惠,是以上下悦服,但公孙绿萼却深知父亲内心忮刻,此番杨过如此一闹,那是非杀了他不可。公孙谷主被女儿说穿了心事,更是恼怒,道:“哼,当真是养虎成患,把你养得这么大,想不到今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哪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列满药瓶,壁上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草药,西首并列着三只丹炉,这一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丹药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又好端端的在厅上没离开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忽地双膝跪下,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

  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膝。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教我怎去救他?好,你不承认,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小子口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吧!”说着走向室门。公孙绿萼知道情花的剧毒,稍给刺伤尚须为害三日,似杨过这等身中千针万刺,十二个时辰内不救便得慢慢痛死,见父亲要走出丹房,那便等于是将杨过处死,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倒料不到女儿如此烈性,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腴,容颜悄丽,不由得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若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公孙谷主何等本领,杨过这么一碰窗格,早已知觉,当下已有计较,走到三只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只丹炉推开,将东首的推到中间,将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但我谷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那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的规矩,你好好去吧!”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突然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

  谷主道:“好,我的女儿真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胜于为父的多了。”一剑往她头顶劈了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人在半空时叫道:“此事与她无干,不如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抢他黑剑,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叫不妙,一提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这无所借力、半空高拔之技,乃是绝顶的轻功,只听公孙谷主叫道:“可惜了好功夫!”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的向后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见她被谷主这一推势道甚劲,若是两人撞上了她非受内伤不可,忙伸掌在她背脊上轻轻一托,潜以内劲消解来势,就这么一来,自己却已无法向旁移动方位,与公孙绿萼俩一齐笔直落下,但觉足底空虚,直坠了三十余丈尚未着地。杨过心中虽然惊惶,仍想到要顾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火山油锅?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一齐摔入了水中,一直往下急沉,原来那丹房之下竟是一个深渊。

  身子与水相触的这一瞬之间,杨过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百丈高处直坠下来,纵然身有内功,也须受到重伤。只因冲力太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杨过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同时左首水波激动,似有什么巨大的水族来袭。一个念头在杨过心中如电光石火般一转:“那贼谷主既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一掌劈空向左猛劈出去,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波涛凶涌,杨过借着这一掌之势,已抱着公孙绿萼升出水面。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上乘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的坚硬之物,心下大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一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杨过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次潜入水中,哪知右足足底竟然踏在岩石之上,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一撞之下,一条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一摸索,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夹攻,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渐重,又有两条怪物爬了上来。公孙绿萼翻身坐起,自然而然的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什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这种东西凶猛残忍,比陆上的虎狼还要厉害,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当下坐稳身子,双臂潜运功力,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夹攻。耳听得三条凶猛一步步的爬近,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凶鳄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咬来。杨过将足一缩,一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觔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的鳄鱼一阵骚乱,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身上虽中情花的剧毒,但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足踢出,实有数百斤之力,踢中鳄鱼后,只觉自己足尖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可以想见其皮甲之坚。他心想:凭着自己空手,实是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自己与公孙绿萼终会膏于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才能将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他伸手出去想摸一块大石作为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听得两头鳄鱼又已爬近,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身于杨过的怀中,不由得大羞,但心中同时却又甜甜的有如中酒。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身上,并未觉得她有何异状,耳听得当先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后面又有两头紧紧跟随,若是发出劈空掌,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自己内力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啪啪两声,一齐击在二鳄头上。那鳄鱼转动并不灵敏,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硬,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中,却并不致命。就在此时,后面二鳄又已攻到。杨过左足踢出,将一鳄踢下岩去,但用力太过,抱持绿萼不稳,她身子一侧,也向岩下滑落。

  她惊叫一声,右手按在岩石,运劲窜上,杨过又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了上来,但这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杨过身边,张开巨口,径往他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杨过双手齐出,一手扳住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那鳄鱼的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

  杨过虽将那凶鳄扳死,背上却也出了一背的冷汗。绿萼道:“你没有受伤吧?”杨过听她语声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用力太猛,双臂略觉疼痛。绿萼觉着死鳄冰冷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耐,纵声大叫出来,两头鳄鱼本来又向岩上爬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只吓得又跃回潭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已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如此疼痛难当,只要再挨几次,必当自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我必当支持下去,但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将她救回。”他心中思念此事,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向来钟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恨我的。”她停了片刻,想起了许多奇怪之事,忽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心中是在怕我。”杨过奇道:“他怎么会怕你?那倒奇了。”绿萼道:“是啊,从前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之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什么重要事情,怕我知道。”

  她从前对父亲的神情心中虽觉奇怪,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那三只丹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那么他身上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要不救,他本已难以活命,何况他又跌入了鳄潭,然而何以父亲要在自己肩上推了一掌,将自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力,哪里还有父女之情?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言行,当时茫然不解,只是拿“行为乖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全是因“怕”字而起,只是何以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害怕,却万万推想不透。

  这时鳄鱼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被杨过弄死的那头鳄鱼尸体,一时倒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止端严,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无不对他极是敬重。今日他对你确是不对,但以往从来没有这种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道绝情谷中过去的情事,自然更加难以代她猜测。

  那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身子微微发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少女命在顷刻,心中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你抢我夺,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倘若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作什么东西?像这样难看的鳄鱼,我是一定不变的。”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吧,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如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呀,不是变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如果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最后终非敌手。他武功虽高,却也未必就强得过金轮法王。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姑姑眼下如何?”

  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公孙绿萼见他不答,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那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罢。”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意示慰抚,哪知道一拍之下,却是冰凉柔腻,滑不留手,原来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

  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萼想到他双目能在暗中见物,自己的窘态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大羞。二人先前抵御群鳄攻击,虽则偎倚在一起,危急中绝未想到儿女之私,这时一个缩手,一个一发窘,倒反而着了痕迹。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了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于是伸手摸了出来,交给杨过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过手来,奇道:“那是什么啊?”

  绿萼奇道:“这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一看,见是一个用粗蓝布所包的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样东西,其中有柄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粒珠子,发出柔和的莹光,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那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了?”绿萼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你不知这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说了一连串的问话,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余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药,怎地会放在我的袋中,那真是奇了。”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绿萼也看清楚了近处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了匕首与绝情丹外,还有一张纸片,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道:“这半截灵芝,是那老顽童折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归我经管,这灵芝正是芝房中之物,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的手笔。”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道:“怎么?”

  杨过想:“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改口把“老顽童”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一半,道:“是他交给你的么?”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子,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身边,我也是毫不知觉。唉,我杨过的本事,真是他的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的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的丹药倒在掌中,只见瓶中倾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遍体黑色,又腥又臭。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四方方的丹药,杨过却是从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么一枚,你快吃吧,别掉在潭里,那可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到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道:“怎么瓶中只有一粒?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有何法子救她?”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这绝情丹谷中本有两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这丹药调制之法现已失传,连我爹爹也不知道,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固可自愈,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聪明伶俐,已明白他的心意,见他将丹药又放回瓶中,轻叹一声,道:“杨大哥,你对龙姑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不是盼望爹爹来救我,却是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