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大是大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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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靖喜道:“妈,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郭靖去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这儿干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你再奉母回乡,那时衣锦荣归,岂非光彩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准。”李萍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些什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授锦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他们定能猜测得出。我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

  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这锦囊给我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何须弄损火漆,只要剔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轻轻剔开锦囊上的丝路,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凉了半截。

  原来那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的一个密令,着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即移师南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阔台与拖雷已奉了令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

  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别泄露了形迹。”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挑选三匹骏马。他自小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也不禁有些难过。

  蒙古军令严整,但他是统军元帅,自然来去无阻。此时鲁有脚等丐帮帮众,早已南归,倒也无甚牵累。郭靖对大汗所赐金珠一介不取,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普通皮裘,又回母亲帐来。

  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开处,火光耀眼,大将赤老温领了一千名精兵,已将营帐团团围住,叫道:“大汗宣召!”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当下反手就缚,让赤老温押进金帐。

  只见金帐两旁,排列着大汗的两千名箭筒卫士,这些卫士个个是蒙古人,千中挑一的精壮大汉,手执长矛大戟,前后守卫。郭靖大踏步走进金帐。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独生爱女许你。小贼,你胆敢叛我?”

  郭靖见那只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思汗见他出言挺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叫道:“你与大宋联盟攻金,中途背弃盟约,算是什么英雄?”

  成吉思汗大怒,一脚踢翻案头,喝道:“待我破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讫报来。”诸将虽多与郭靖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了一条皮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

  刀斧手将郭靖押回。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替我平了赵宋,我今日亲口答应,必封你为宋王。”郭靖道:“我并非叛你,但若要我卖国求荣,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答应。”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只见两名亲兵押着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声:“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两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

  这几句话,吓得他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于你,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务请三思。”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之惨状,实在左右为难。

  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金帐中数百人默然无声,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下去了。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

  成吉思汗大喜,连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角落,两人一齐坐下。刀斧手见大汗脸色和缓,也就不加阻拦。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天下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她一面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字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靖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的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沾污了他的英名。”她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她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心中均各暗喜。李萍以一中年弱女,在大汗金帐中刀斧环绕之下,侃侃而谈,对儿子晓以大义,可也真算得是女中人杰。她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吧!”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说着举起匕首在他手上的绳索上一割,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尸身,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腿骨早断。他左肘向后一锤,撞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骨又已尽折。诸将大呼,猱身而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用力一拉,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尸身,直奔而出。

  但听号角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一探他鼻孔,早已断气。他抱着母亲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郭靖慌不择路,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万蒙古的精兵?若骑在小红马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尸身,双足步行,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开大步,心想只要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时避得一时,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振,一彪军马冲了过来,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夫长大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一面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身,一面已将那什夫长摔在地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举而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夹,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追来。

  敌阵虽已冲出,但这么一逃,与悬崖的方向恰恰相反,却是越奔越远。他想:该当纵马南下,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军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下将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四营军马,层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好阵势,防他逃逸。

  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班班血迹,摸了摸母亲,身子已然冰冷。他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亮。此处在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突破重围,逃归故乡?

  正行之间,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东行。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前腿一跪,再也不肯起来。是时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尸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眼见军马奔近,烟雾中飕的一声,一箭飞来,正中长矛。这一箭劲头猛极,郭靖只觉手上一震,矛头竟被射断。

  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授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如其被别人所擒,不如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当下说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小小土冈,抱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土坑,把母亲的尸身放入坑中。眼见那柄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在土冈之上。伤痛过甚,却哭不出来。

  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坟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壸、铁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郭靖手里,道:“你去吧,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东征西讨,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致砍头。你快快去吧。”郭靖犹自迟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今日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

  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高声道:“小人恭送将军南归。”郭靖一眼望去,果然个个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将士,心中甚是感动,道:“我得罪大汗,当受重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致严责。”众将道:“将军待我等恩重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向众军一揖,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一齐变色,哲别心道:“我拼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刚叫道:“靖儿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旗号,却是拖雷到了。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奔到郭靖面前,翻身下马,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上这小红马快去吧。”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郭靖是豪杰之士,不须多言,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

  拖雷长叹一声,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了,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派人护送。”郭靖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烦恼。”拖雷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一直送出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吧!”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拖雷眼望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直在天边消失,这才郁郁而回。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抛鞚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但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唐人有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此诗写大军过后遍地荒凉之象,正可为此写照。

  到了中原,郭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死的死,伤的伤,这世上已无亲人。若说欧阳锋害死恩师和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报,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那么这报仇之事,也未必是对了。

  他原本心地单纯,但这时各种各样事端,在心上纷至沓来。他想:“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自己母亲、情人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做个好人,但到底使谁喜欢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不乐,给我害的人实在不少?”

  “完颜烈、摩诃末这些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母亲。”

  “我和杨康结义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个好人,为什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与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兵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么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结果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什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过去有这许多烦恼,今后烦恼必定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他翻来覆去的思索,越想越是胡涂。

  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他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自幼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我心中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我江南七位恩师、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老天到底有没有眼睛?”

  这一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郭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个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郭靖骂道:“贼鞑子,害得咱们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拼了。”说着扑面一拳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那人一跤俯跌下去,原来他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心中甚是歉仄,急忙伸手扶起,道:“大哥,你莫非认错了人!”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涌进店来,一齐向郭靖身上拳打足踢。

  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绝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店里,郭靖身上终于吃了许多拳头。他正要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门外一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什么?”郭靖抬头一望,见那人身披道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

  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轻功了得,郭靖口中作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众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将士。”原来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也是害得众百姓流离道路,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一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处机又问:“你怎么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逼死他母亲,以及自己这些日来心中各种各样疑问,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灭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备。”郭靖摇头道:“那有什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积如山,老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给了蒙古,那老百姓可是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实在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枣树下坐了,道:“你说吧!”

  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心中所想是非难明、武学祸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相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宝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真经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真经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忘却?”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武功最强。弟子细细想来,武功要练到如这四位前辈一般,那固是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什么好处?”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张,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的小小恩怨,从此避位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痊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恕罪。”丘处机道:“那你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

  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要他到华山去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得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学会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喜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约背誓,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若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出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不禁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周师叔向来也不与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金子,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

  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这日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

  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这才哈哈大笑,说天下从此太平。”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又得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一声,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

  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一路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但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霎息而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一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做回心石,游客至此,可以回头矣。”再过千尺峡、百尺峡,山道宽不及半尺,均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任是多大本领,都难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急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只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五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心中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地势仍是极为险峻,只要被人一挤,非堕入谷底的万丈深渊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五敌中以侯通海最弱,他见丘处机身随剑至,只得侧身略避,三股叉向长剑一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都击在山石之上,火花飞溅。沙通天虽在铁枪庙中失了一臂,但武功仍是极为了得,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但长春子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而呼,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人三般兵刃,绵绵急攻。

  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心中甚是烦恼,当下转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路上山。他足下信步而行,心中却是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决意从此不与人动武?”

  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是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咎在自己?但若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渐渐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山石上,呆呆出神。

  过了良久,忽听身旁松树后瑟的一响,一个人影一探。郭靖转过头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梁子翁。他吃过郭靖苦头,知道他武功大进,自己早已不是他的敌手,一见郭靖转头,立即藏身树后。郭靖不去理他,仍是自行苦苦思索。

  梁子翁只道郭靖未见自己,又见他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这小子怎么这副怪样,我且试他一试。”他不敢接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加理会。

  梁子翁胆子大了一些,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什么?”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打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打人是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生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武功尽数忘了。”

  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登时想起他吸了蝮蛇宝血的大恨,突然眼露凶光,走到他的背后,柔声道:“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是忠厚诚朴之人,此时更不料对方心存险诈,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掌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全身劲力都运在手上,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他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郭靖无意中吸去宝血,自非吞饮他身上的鲜血,难以补偿。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用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布满红丝,脸色怖恶之极,咬住自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也无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堂”两穴撞去。

  梁子翁双手原本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烁,但觉两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背,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一个身子突从郭靖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的深谷之中。只听得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里回音,愈传愈多,愈传愈乱,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过好半晌,郭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那他杀我难道就该了么?”他探头往谷底一望,那山谷深不见底,这参仙老怪摔得尸骨无存,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口,忽听得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腰后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并非怪物,却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更奇的是,他并非以手代足,双臂紧贴身子两侧,却是以头代足,一跃一跃的前行,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头顶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分,蹲下身子一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并非别人,却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哪知欧阳锋用头跃到一块石上,对他理也不理,笔直倒立,竟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什么?”欧阳锋毫不理睬,全没听到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对方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面容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上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异常痛苦,原来是在修习一种怪异的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一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般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

  郭靖此时已不奇怪,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部所侵,盖因修习之时,精力内聚,对身外所来的侵害,无一丝一毫抵抗之力,是以修习时定有武功极强之师友在旁照料,以防不测。现下这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这情势实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忌惮,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么竟敢如此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普通壮汉上前一拳一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正似他自行送上门来束手领死一般,但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意已自难平,这时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竟然下不了手。

  欧阳锋潜心内养,郭靖虽窥视在旁,他竟全然未见。他转了一顿饭功夫,双臂并身,僵直倒立,再过片刻,又是铎、铎、铎的以头撞地,从原路跃回。郭靖好奇心起,要瞧瞧他跃往何处,这倒立而转又是什么功夫,当下悄悄跟在后面。

  欧阳锋用头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更奇的是他竟能上山登峰,愈跃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眼见他跃到一个山洞前面,停下不动。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钵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他头上所说的三句话,明明是九阴神功篇中的梵语,可是与经文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错,那这三句话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洞中说道:“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几时解错了?”郭靖一听这声音,险险失声惊呼,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在大漠中丧生?难道此刻是梦中是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

  欧阳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强求亦是枉然。”听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再无疑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几乎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的布片中不绝渗出,竟然丝毫未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就是论剑之期,我怎么等得及慢慢修习?你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眼前,无可延缓。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我乐意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笑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头顶用劲,一个筋斗,身子正立,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