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忽道:“母亲,若我爹爹遇到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一呆,低头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娶华筝公主为妻。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执拗不过,既经定了,多说也是无用。”于是说道:“你怎生去禀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李萍究是贤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那么此处也不能留了。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身衣物,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迳往华筝所住的帐中而来。 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上眉梢,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不成。好吧,你会会他去。” 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与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免得不知如何启齿才好。华筝道:“知道什么?我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 郭靖奇道:“什么?”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筝道:“什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连你的一半好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始终说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极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子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真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华筝奇道:“咦,你为什么叹气?”郭靖迟疑道:“没什么。”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发愁。”郭靖道:“为什么?”华筝很是得意,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是谁?”郭靖道:“那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哈哈,你猜错了。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知道将来父王死后,大汗的位子不是大哥就是二哥继承,决落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向与人无争,几个兄弟姊妹跟他都好。郭靖听了华筝这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跟他们动刀子拼命。” 华筝公主因自幼得成吉斯思汗宠爱,四个哥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俩不好,咱俩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而出道:“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呆了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接口道:“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俩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 此言一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一时不明他的意思。郭靖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你怪我没有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一定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 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吧,我一定要去找她。”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和你成亲,决无反悔。”华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吧,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 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华筝一跃而起,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 就在此时,四乘马从西边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成吉思汗的金帐驰去。一匹马离金帐数丈,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那乘者从地下翻身跃起,毫不停留向前狂奔。只过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手,站在金帐四周,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令,任他是王子爱将,若是大汗曲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郭靖一听,叫道:“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展开轻功提纵术,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四面八方马蹄急响。郭靖奔进帐里,成吉思汗刚曲到第五个手指,待他曲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到齐,只听他大声说道:“那狗王有这么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 诸王子众将齐声叫道:“他们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臣,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须知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况烧光?诸将一见,都高声怒叫起来。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是蒙古西方大国,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向来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说摩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 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乞儿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乞儿人。两军相遇,孩儿命使者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剌子模做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打我,上帝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的退了兵。” 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咱们派出去的商队,货物都被狗王抢了,商人都被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郭靖听到完颜烈的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烈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卫护道:“我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模,要两边夹攻咱们,咱们害怕了么?” 众将齐声叫道:“咱们的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女人,掳走他们的牲口马匹!”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火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一跃上马。诸将蜂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一个圈子。成吉思汗见郭靖在身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一提马缰,那小红马驰了上去。 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篝火,扬鞭道:“孩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扎木合在冈上围住了,我跟你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你说,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场。”成吉思汗将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在蒙古人联在一起了,咱们捉那完颜烈去。” 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烈。”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吗?”郭靖对战阵之事原不甚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能胜!”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我亲儿子一般待你,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他的心意,当即连声答应。 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们吹起号角。成吉思汗急驰而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一排排的长刀映着月光。 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记,命他修写战书。 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七年来朕已建非常功绩,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 成吉思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么啰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打了他一顿,叫道:“你听着,我怎么念,你便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金帐揭开着的帐幕里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么写,只要六个字。”他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那书记吃了一惊,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思汗道:“盖上金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 诸将听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着高声呼叫:“荷呼,荷呼,荷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惯常的呐喊,战马一听到主人的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时之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大战。 成吉思汗随即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沉思。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只把手各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独生的爱女,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只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成吉思汗知道这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它主人不忍它缠绵受苦,一刀送了它的性命。成吉思汗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突然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 任你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到一个“死”字,心中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种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手掌一拍,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他急速传郭靖入帐。 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道:“你识得这等人么?快去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不错,我派一位大官,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内功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机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集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他的一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即速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哪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 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骄华太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敝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蓄。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以来,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阙。且失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迳,莫可称教。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众仰怀无已。”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 那书记又写道:“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士。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唯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又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万人。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得连夜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事,又是变化万端,一时三刻之间哪能学会?他烦恼了数日,心想出征时,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要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单骑陷阵杀将,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位长老。郭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投。” 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样得知?”鲁有脚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成吉思汗道:“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谁是生下来会打仗的,不会嘛,打几仗就会了。”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随意勤勉了几句。到得傍晚,鲁有脚进帐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了。”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这一读真是读得废寝忘食,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部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以及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翻阅过,并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他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时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 郭靖大喜,继续向他领教。但说也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立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又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想:“书上疑难,你慢慢想想也就罢了。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去,伏在长草之中,要瞧瞧他到底闹的是甚玄虚。 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立即回来。郭靖急忙回帐,鲁有脚跟着进来,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另有师父,何不请他来见我?”鲁有脚一怔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的手掌,笑道:“咱们去瞧瞧。”说着出帐向那小帐走去。 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后,撇下鲁有脚,急步往那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郭靖向鲁有脚询问,他说道这营帐原是他的居所,并无旁人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有脚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郭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恶意,只是不愿相见,也就不便强人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极感不惯,但主师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过了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所属的万人队,也已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所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 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他大集诸将,说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举我的大纛。” 开国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自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承,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吗?”原来成吉思汗初起时兵力微弱,他妻子曾被蔑儿乞惕部掳去,有孕归来,后来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思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小视作亲子。 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哪里忍耐得住,一跃而前,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什么本事强过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马上出去比划比划。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拇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他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拼斗。 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事,自己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默然。众将都数说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是我长子爱儿,以后谁也不许再说。” 察合台笑着放开术赤,说道:“术赤的本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势,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将来不会相害,于是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当日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将士们一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帐,报道:“驸马爷,不好了,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 一时彷徨无计,在帐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道:“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道:“以蛇蟠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 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此兵书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令下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披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相对,已在厮杀,只听荷荷之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地轴三队冲上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为后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列于右边,左军相应各队列于左边,随着郭靖中军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 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声威赫赫。两军一怔之下,微见散乱。只听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种?” 郭靖不理,令旗一挥,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用的就是这个阵法。兵法云:“十则围之。”本来是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若是阵势变幻,却能以少围多。 察合台的部下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合台的二万余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来对手都是族人,二来又怕大汗责罚,这时被郭靖军冲得溃不成军,变了各自为战之势,更是无心拼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 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霎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一一都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掀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响,郭靖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如万马奔腾围了上来。术赤久经战阵,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而后却。 术赤更是奇怪,哪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戍、后冲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变幻,人所莫测。十二队稍向后退,阵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行军全然不依常规。这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个时辰,术赤也是军溃被擒。他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逐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机报复,一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祸,正要去和窝阔台、拖雷商议,突然号角大鸣,成吉思汗驰马而来。他酒醒后得报二子正拼杀,心中惊怒交迸,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场大祸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和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和他属下将士。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道喜。郭靖送了客后,取出鲁有脚交来的那张字条细看,不禁又起疑心:“蛇蟠、虎翼两阵,我未和他说起过,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他偷读了我的兵书?但这兵书我随身携带,坐卧不离,他又怎能偷看?” 当下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不会做将军的,兵书读了无用。”郭靖指着字条道:“那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第一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领;第二军右军由术赤统领;第三军左军由郭靖统领。成吉思汗与拖雷自将主军,随后应援。但听号角齐鸣,十余万蒙古精兵,带大批粮草辎重,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 大军渐行渐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不是蒙古军的敌手。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顶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士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郭靖急忙收书入怀,站起身来。那人抬头而笑,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禁惊喜交集,叫道:“黄姑娘在哪里?” 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ㄚ头在哪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心中一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脱他的魔手。”他生性质朴,心有所动,即现于色。欧阳锋厉声道:“小ㄚ头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怎样了?”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想从种种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下。 郭靖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杯马乳酒,道:“傻小子,我跟你不妨明说。那ㄚ头在嘉兴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住了,哪知当晚她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道:“她聪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样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上……,呸,说它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 欧阳锋道:“她逃走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险些抓到,总是被她狡猾兔脱。但因我追得紧急,这ㄚ头却也没机会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人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这守株待兔之计倒是上策。”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又惊又喜,忙问:“你见到她没有?” 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她回去。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料定她是与你在一起,可是始终不见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什么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原来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