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明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一动,大笑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几个懒觉,哪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的耍死狗。又是摆马桶阵便壸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宰鸡屠狗的,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么日子。” 众人给他一说,斗然想起这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姓欧阳的,咱们换个地方去拼个死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洪七公把脸一沉道:“王重阳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六个男道士再加一个女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样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提醒他们,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六子久历江湖,哪里不懂得话中之意,只是大仇在前,焉肯退缩?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自有话说。”于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那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领你的杂毛们到楼上去,给我安安静静的。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自己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我与药兄与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你说话不是放屁,今儿给你面子,明儿你可谁也不能帮。”洪七公暗暗好笑:“现下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于是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腿!”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他还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舐,似乎其味无穷,到后来终无可再啃,这才收入怀内,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白云,说道:“只怕要变天呢!”转头问黄药师道:“药兄,借你的闺女给我捶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有享过这种福气!”望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手没被黄老邪打断吧?”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一双眼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首,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赏玩湖上烟波。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一个多时辰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种尴尬之事,心中哪里忍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又叫什么湖啊?”黄药师道:“又叫鸳鸯湖。”洪七公道:“瞧啊!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稀罕么?江南七怪没死净,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柯镇恶性如烈火,一纵身猛向黄药师扑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掌后发却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洪七公叫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望着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是好汉子,你干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么?”黄蓉叫道:“爹,他五位师父不是你害的,我知道,我说不是你害的。”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爹,你为什么要杀人?”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是邪恶歹人,你不知道么?歹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坏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种英雄好汉就生气。”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药兄这几句话真说得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一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来。 他与黄药师相隔二十余丈,但随手一掷,一个包袱就破空而至,确是腕力惊人。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处似是一个人头,打开一看,果然是个新割了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一班书生讲学,说什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一刀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气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变色,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 欧阳锋讨了一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枉有虚名,原来也是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边天,眼见雷雨即至。又听得鼓乐声响,七八艘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一副官宦的气派。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只见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他恃有欧阳锋、裘千仞两个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再下江南。黄蓉一指裘千仞道:“爹,女儿中了这老儿一掌,险险送了性命。”黄药师曾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不知那是裘千里所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将女儿打伤,心中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烈等人会在一起,聚首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道:“什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笑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门人与江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与这些人动手失了身份,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黄药师一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要被欧阳锋杀得死无葬身之地,当年王重阳一手创立的全真派就此覆灭;若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生死祸福,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欧阳锋见他脸上神色漠然,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啊,还等什么?”洪七公怒道:“你这口中说出来的是人话还是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已经是八月十五的清晨了。”洪七公一抬头,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等又在旁虎视眈眈,心知今日只要稍一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欧阳锋有意要在众人之前扬威,一上来施的全是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吐,叫人防不胜防,丘处机、王处一等数次用长剑去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一时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还说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从背上取下父亲所遗的短戟,向完颜烈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一齐抢上,挡在完颜烈的面前。郭靖短戟一横,斜刺一戟,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一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用“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又惊又怒,飞步来追。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刀刃在前拦截。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左手一招“云龙三现”,这一招之中藏着连环三掌,掌掌威力惊人。梁子翁听得掌风劲急,着地一滚避开。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避,郭靖即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三掌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法造诣独到,兼之手上有毒,虽见敌人来势凌厉无伦,仍是举起手臂,挥掌拍出。那“降龙十八掌”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他这点武艺所能抵敌,只觉臂膀一麻,手掌软软垂下,原来腕上关节已被震脱。 完颜烈见这少年毫不费力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抢到自己面前,不禁大骇,急忙拔步飞奔。郭靖摇戟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一闪,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刺出一戟,身子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哪里敢有丝毫怠忽,右戟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烈身旁,险境已过,当下一提判官笔,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柯镇恶的铁杖已被黄蓉甩入南湖之中,耳听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跃开三步。黑暗中铁菱来得峻急,彭连虎只怕挡击不中,受伤中毒,急忙双笔在地下一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受过这铁菱之毒,虽得解药,却也受尽痛楚,将养了几月方获痊愈,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见他手中没了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杖撑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险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往他背心猛力砸了下去。柯镇恶虽是盲眼,但听声辨形,不差厘毫,就地一滚,避过了这一砸。彭连虎一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哪知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静静站在一旁,俟机而动,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一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吃了一惊,左手在地下一撑,斜斜窜出。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踏,却再也躲不开彭连虎双笔齐至,只觉后心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得一声娇叱:“去吧!”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响。原来黄蓉突用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一甩,摔了彭连虎一跤。她用的棒法与适才甩去柯镇恶铁杖时完全相同,只是彭连虎牢牢抓住判官笔,甩他不脱,却连人带笔一齐摔了出去。 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用竹棒,护着柯镇恶站直身子,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根本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块小小的东西破空而至,与他判官笔一碰,炸得粉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只震得他虎口疼痛,撒手放笔。彭连虎吃了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怎么劲力又这样大得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功的功夫,知道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心中愈是恼怒,向他身后扑了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等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一推。这一推看似轻描淡写,漫不经意,却是桃花岛最厉害的劈空掌功夫,柯镇恶如何经受得起?身不由主的向后一仰,一跤坐倒,一时再也站不起来。 此时郭靖得黄蓉相助,与裘千仞战了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被蛇杖扫中了,孙不二的道袍也被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三十合之内必再有人非死即伤,所恃之人却终不来,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再斗一阵,那雾愈来愈重,各人闻到湿气,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来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郭靖、黄蓉双击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来,夹在三人中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正合心意,抽身向左,来寻完颜烈。 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您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时,乌云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都是惊叫一声,向后跃开。周伯通却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中间,高声说道:“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一推,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高妙绝伦,这一闪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一把揪住,泥垢塞到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必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里。 王处一见流星没召来相邀之人,却把周伯通请了来,真是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您没被黄岛主害死。”周伯通大怒:“谁说我死了?黄药师一直想害我,十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试试看,”说着一拳往黄药师肩头打去。这是他在桃花岛上潜心钻研出来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功夫,阴柔无比,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要替你报仇呢!”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口中胡言乱语,手上也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出招却是精妙无比,只得全力接战。 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一齐出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刹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钰连叫:“师叔,别与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药兄的对手,快逃命要紧。”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 黄蓉叫道:“周大哥,你用《九阴真经》功夫与我爹爹过招,王真人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笑道:“你瞧我用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经文忘记了。呸,学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一说,不禁暗暗纳闷,不知他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 欧阳锋在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激斗,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一时北斗阵中险象环生。王处一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 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易。黄药师万想不到他用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是快迅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啊哟!报应得好快。” 浓雾之中,各人越来越不易见到旁人。郭靖只怕两位师父遭人暗算,伸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说道:“两位师父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什么?”他口中说个不停,拳脚上却丝毫不缓。 黄蓉叫道:“你不听我的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伯通道:“什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 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看来全真派显是占了上风。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找寻完颜烈。岂知一阵东跑西跑,不但完颜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此时湿雾愈浓,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隔了什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 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丘处机忽然叫道:“听!这是什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响自远而近。 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黄药师比众人都先听到蛇声,他本自有退蛇之法,只要吹动玉箫,群蛇即时闻声狂舞,但那日听到女儿溺死的假讯,悲恸之下已将玉箫折断,此时群蛇大至,倒不由得彷徨无计。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毒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 周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一听黄蓉与洪七公的呼叫,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跳不已。 片刻之间,蛇声愈响。黄蓉只叫:“可惜我血鸟不在此地!”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拉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起一个大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声,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飕飕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箭如雨至,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楼外人声喧哗,叫道:“莫走了反贼。” 丘处机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捉拿咱们!”王处一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知道今日这场比武,完颜烈与欧阳锋原来有备而来,暗中安排下了奸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各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 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混乱间,他无形中成为群龙之首,众人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走,各人手拉着手,只怕掉下了一个人。 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走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既驱蛇群,又挡箭雨。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柔腻,握到却是黄蓉的小手。郭靖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 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浓雾中只听得蛇声吱吱,夹着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走,大家认命了吧!”将竹杖往前一抛,把女儿横抱在手中。凭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阵厉害无比,任谁只要被毒蛇咬中一口,那就是追魂记命之祸。众人听到蛇声,无不毛骨悚然,暗暗心惊,兼之大雾迷漫,目不见物,纵然有路可通,也是难以找寻。 正危急间,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把竹杖给我瞎子。”众人一听,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药师与黄蓉心思最是机敏,听他说到“瞎子”,心中都是一样,忙将竹杖递了过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杖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吧。” 须知柯镇恶是嘉兴本地之人,烟雨楼旁大小路径无处不烂熟于胸,兼之他双目本盲,平时固然不及常人,但这时大雾弥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耳朵又比旁人灵敏得多,一听蛇声、箭声,已知西首有一条小路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这小路本就十分僻静,近数年来路上又种了竹树,其实已无路可通。柯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道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就被竹树挡住。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十余竹株树纷纷倒地,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来,快来,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 众人走了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包抄。群雄怕的是蛇,区区官军哪里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长箭如蝗而至,两人急忙舞剑挡架。 再走一阵,已至大路,只听霹雳连响,急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被冲得干干净净,天上虽仍一片漆黑,但人影已隐约已辨。柯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迳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病,再到柯家村来寻我。”郭靖应道:“是!”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肯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说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这一掌若拍将下去,柯镇恶哪里还有命?郭靖见状大惊,飞步来救。 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见救援不及,黑暗中却见黄药师举起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一般见识?”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吧!”向洪七公一摆手,身形微晃,已在数丈之外。 郭靖听了这话,心头怔了一怔,登时起了一个疑团,只是疑心什么,一时却模糊难明。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黄药师不屑与这等人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咱哥儿俩到前面喝几盅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将官兵纷纷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烈带来的亲军,还有裘千仞的铁掌帮帮众,强悍殊甚,一时倒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父在乱军中送了性命,大叫道:“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但这时呼叫声,兵刃声乱成一片,他的呼叫一出口就被杂声掩没。 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后来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无数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呀”一声呼叫,正是柯镇恶的口音。黄蓉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砍向他的后心。 柯镇恶一滚,避开一刀,坐起身子回手一掌,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待要站起,但身上似乎受了伤,一伸腰复又跌倒。黄蓉急忙奔近,俯身一看,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一甩,甩脱了她的手,但他一足本跛,另一足又中箭伤,腿一软,又要跌倒。黄蓉冷笑说:“逞什么英雄好汉?”左手一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穴”,这才牵住他的臂膀。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她扶住,口中却不住喃喃咒骂。 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正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飕飕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动竹棒护住头脸,那些箭都射在她的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羽箭之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么法子?”二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后面。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体沉重,黄蓉累得心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 柯镇恶叹了口气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消。你去吧,自今而后,柯瞎子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然没有防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糊涂,不知她要用什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