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色泻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初痊,血色未足,脸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只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她整日价无忧无虑,笑靥如花,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如此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若不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 一个人在梦中伤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处,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心想:“这沅江之中水急滩险,什么船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自己坐船后梢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之声,原在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向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了点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他这一跃落点极准,正好在那船正中,那船只是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向旁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 他贴眼船篷,向下瞧去,只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当曰黄蓉手下的败将玄背蟒乔太。郭靖身法好快,那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但此时也刚走入船舱。乔太道:“两个小贼都在么?”那哑梢公道:“是。”乔太又问:“他们可起什么疑心?”哑梢公道:“那倒没有。只是两个小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太“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一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哑梢公应了。乔太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要小心了。事成之后,帮主必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惹起疑心。”哑梢公道:“乔寨主没什么吩咐了?”乔太摆摆手道:“没有了。”哑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双足在桅杆上一撑,回到了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这样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什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吧。” 既知了贼人的阴谋,两人反而放下了心。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启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滩中翻船,送了性命。”哑梢公假装不懂,黄蓉也不理他,自与郭靖牵马上岸。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啦。” 黄蓉道:“为什么?”郭靖道:“铁掌帮鬼蜮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人,事后均能重会,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当下便不迟疑,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 黄蓉拍手道:“下船去吧。”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船去。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哥哥,咱们在一起多些稀奇古怪的见历,日后分开了,多点儿事回想回想,岂不是好?” 那船又航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看来那青龙滩已相距不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八九人。每名纤夫弓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乎要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几似钉住不动,那些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了膊,古铜色的皮肤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此起彼和,河谷间响成了一片,下行的船只却是顺流疾驶而下,一霎间掠过了一群群的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险,咱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又未全好,别要有甚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杀了那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被两旁山峰一束,更是湍急,心中暗自计议。 那江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就到了这些房屋旁边,只见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把船拉到岸边。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乌篷船,原本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歇下了一大半。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这里更急一倍有余。” 船靠了岸,见山崖边泊着二十几只艘船,岸上有人叫道:“昨晚出蛟,发了山洪,水势猛涨,下行船都在这里等水退,大伙儿上岸歇吧。”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道:“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神情,只见他与斜坡上一名相貌粗豪的大汉做了几下手势,交了一个小包给他,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斩断览索,一伸手提起铁锚,那船蓦地里斜过身子,飞也似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声惊呼起来。 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梢公双手掌舵,两眼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似在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郭靖见水势愈来愈急,那船狂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篙尖在日光下耀人眼目,极是锋利,原来是纯钢打成的兵刃。郭靖哪把这两人放在眼里,身形一矮,迎面就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么办。”郭靖大喜,心道:“蓉儿在这急流中有恃无恐,原来早想到了这一着。”手一招,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停止,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只道他们被这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举棋不定,心中暗暗欢喜。 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一艘乌篷船逆水而至,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就要跃上。 郭靖见他砍舵,按着雌雕的背叫道:“上去吧!”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道:“靖哥哥,掷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自己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起神力用力一掷。那铁锚疾飞出去。冲向来船纤杆。 那纤杆被百丈竹索拉得紧紧的,扳成弓形,被这铁锚一撞,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使全力向上牵引,竹索斗然一松,人人俯跌在地,那船有如纸鹞断线,尾前首后的向下游冲去,众人更是大声惊呼,一时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 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上全无血色,大叫:“喂,救人呢,救人呢!”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还有一锚,只见来船渐渐调过头来,在这急流之中,竟能立即扳舵转头,这掌舵之人本领倒是不小,当下吸一口气,双手举锚挥了几挥,身子转了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将铁锚掷向前船舵上。 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哑梢公只吓得心胆俱裂。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篙,呼的一声,篙身如长蛇出洞,已贴在铁锚柄上,劲力运处,那篙弯了一弯,啪的一响,篙身中折,但铁锚被长篙这么一掠,去势偏了,但见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江心。 但见持篙那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白胡子在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颠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凛凛,正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靖蓉二人见他斗然间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震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那江水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就算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 在这紧急关头更无余暇计议,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这时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在当头向他猛攻,逼他先取守势,那就有一间隙可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裘千仞知他心意,长篙一摆,篙尖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用的竟是丈八蛇矛的矛法。 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在篙尖,身子继续向敌船落去,但这出臂一格,那一招“飞龙在天”的势头立时减弱。裘千仞一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来。竹篙尚在半空,未曾落到船面之际,空中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一个不留神,左眼险险被她棒端戳中。他在君山上见识过这打狗棒法的厉害,又见郭靖已站上船梢,出招从旁夹击,当下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一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 这铁掌功夫岂比寻常?须知铁掌帮开山建帮,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加多找出了许多精微的变化,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已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淹没不了四张手掌上发出的呼呼风声。 这时铁掌帮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稳了舵,哑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两半,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漩涡中团团打转。三人虽竭力挣扎,哪里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那黑旗船却仍是顺水疾奔,黄蓉踏上后梢,回头一望,漩涡已在两三里以外,双雕与血鸟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见船舱中刀光一闪,一人举刀猛向什么东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什么,左手一扬,一把金针飞出,都钉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钢刀顺势落下,却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声叫了起来。黄蓉抢入船舱,一脚将那人踢开,只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被缚,动弹不得。 只见这人一双眼光冷冷的望着自己,却是神算子瑛姑。黄蓉万料不到会在此处救了她,当即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的绳索。瑛姑手一脱缚,右手一伸一拿,施展小擒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一怔,但见刀光一闪,瑛姑先一刀将那黑衣汉子杀死,这才弯腰割断自己脚上绳索。那黑衣汉子仰天跌翻,黄蓉一看,认得他是玄背蟒乔太,心道:“你作恶多端,早就该死了。”只听瑛姑道:“你虽救我性命,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后谁也不久谁的情。” 黄蓉一面说,一面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原来瑛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了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虽然号称“铁掌手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只形容他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就是湖平如镜,究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他与郭靖对掌,慢慢占了上风,待得黄蓉打狗棒法一加施展,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去。郭靖连使猛招,那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动他半寸。 黄蓉见他一面打,一面双目不住骨碌碌的转动,似在盼望江上再有船只驶来援手,暗自留了神,心想:“此人武功虽高,但今日是以三敌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他,那咱们也算得脓包之至了。”这时瑛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闪开了,让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之中意存轻视,不禁心中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招,这是以进为退之法。裘千仞虽然识得她的用意,苦在被郭靖掌力逼住了,无法追击,只得闪身避开。黄蓉跃后一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道:“让她来打。” 郭靖微微一呆,收掌护身。瑛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挣下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却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种下流勾当,亏你也做得出。”裘千仞道:“你被我手下人擒住,还说什么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什么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峰圣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的么?”瑛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名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种闲事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十分闲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瞧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拼个两败俱伤。 她这番言语,这番行动,倒教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来瑛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被郭靖化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因而疏于提防,被铁掌帮用迷药迷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 黄蓉心道:“好,咱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眼色,一使竹棒,一发双掌,并肩齐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瑛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凌厉,终是难胜二人,时间一长,非死必伤,但见他不住移位,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郭靖怕黄蓉大伤初愈,斗久累脱了力,说道:“蓉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有人对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身来,叫道:“以二敌一,算什么本事?来来来,咱们四人二对二的比个输赢。”双手在怀中一探,已持了两根竹筹在手,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点横封,向她攻了过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老顽童不爱你。”瑛姑双眉倒竖,攻势更厉。 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究竟远不如她功力深厚,只得以“封”字诀勉力封住,那瑛姑滑溜如鱼,在这颠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这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倒未分胜负。裘千仞见瑛姑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又突然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已,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但见郭靖一招“见龙在田”猛击而来,当即身子一侧,避过正面锋锐,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双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呼喊,立时退出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险跌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 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瑛姑正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忽然听到笑声,登如见到鬼魅,脸色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见此空隙,正是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只见瑛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如疯虎般直扑裘千仞。 这一扑直是把自己性命置之度外,裘千仞见她双臂猛张,脸上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纵然武艺高强,见了这股拼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急忙旁跃避开,叫道:“你干什么?” 瑛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一点,又向他扑来,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去,满拟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瑛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不加理会,仍是向他头上猛扑。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被这疯妇抱住,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哪有性命?当下也顾不得掌击敌人,先逃性命要紧,身形一矮,从旁跃开。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缩在一边,见瑛姑突然发疯,甚是害怕,只见她一纵一扑,口中荷荷发声,张嘴露牙,拼着命要抱住裘千仞来咬。裘千仞武功虽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直是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好几次手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心中愈来愈怕,暗叫:“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 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又是不中,知道裘千仞武功胜已,看来拿他不住,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那掌舵的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起一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舵掌,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性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 就在此时,那船忽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裘千仞见瑛姑踢断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一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跃起时双脚一撑,又把船撑入了急流之中。他这一跃虽然使了全力,终究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他身子沉至江底,知道人一冒上,立时被水冲走,再也挣扎不得,当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并用,急向岸边爬去,仗着武功卓绝,岸边水势又远不如江心湍急,肚中虽吃了十多口水,终于爬上了岸,他全身湿透,坐在石上喘气,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瑛姑咬牙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哪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这时那船又已回至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一见不忍,奔上抓住她的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挥去,拍的一声,郭靖脸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不由得一呆。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 江水汹涌,转瞬间就要浸到脚面,郭靖回过头来,只见瑛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叫道:“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蓉儿,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恩,心中登感踌躇,正自彷徨无计,突然身子一震,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礁,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扶住瑛姑。 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啊!”三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半尺,江水在三人身周奔腾而过,溅得衣服尽湿,等到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掠身泄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哪知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之上。黄蓉四下一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那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一计,道:“靖哥哥,你拉住我的手。” 郭靖依言握住她的左手,只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住礁石上的凹凸之处,右手用劲握住她的手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可永远不能上来了。黄蓉潜到沉船的桅杆,轻轻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上来。 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小刀将绳索割断,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的肩头。这时双雕身量都已长得极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向那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那雌雕拖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跺脚。 直试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绕了柳树一转,回到礁石。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都用力拉直,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一个尖角上。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吧。”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黄蓉笑道:“小的伺候一套玩意儿,郭大爷,您多赏赐吧!”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 郭靖没有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芦,也如瑛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道:“咦,你到哪里去?” 听她语声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什么乱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自己一个人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相距已远,眼见追赶不上,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们追她。”黄蓉道:“好吧!”提足要跑,突然腿上一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 郭靖知她伤后疲累过度,不能再行使力,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发足追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此处乱石急流,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而返。 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和血鸟,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眼见双雕停在高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那雌雕突然一声长鸣,抛下半只未吃完的公鸡,振翅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 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什么。”黄蓉道:“咱们瞧瞧去。”抛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急忙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盘翔一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人。”两人望着双雕,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交叉来去,似乎失了敌人踪迹。 靖蓉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那双雕却只是东找西寻,四下盘旋。郭靖道:“这雕儿不知与谁有这么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有个很深的刀痕,若非筋骨坚硬,这一刀已将它爪子砍断。两人又惊又怒,再看雌雕,却见它右爪牢牢的抓着一块黑越越的物事,取出一看,原来是块人的头皮,上面带着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也是鲜血斑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