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渔樵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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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路上岭的山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天气,赤日炎炎,流火烁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却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一激荡,轰轰汹汹,有若秋潮夜至,愈走水声愈响,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座草屋。郭靖拣一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神色为之一凛,道:“南帝?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山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一凉,忙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什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什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什么事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他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什么却瞧不清楚。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泄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动也不动的望着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却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一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只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一听到郭靖的呼声,水中忽然又钻出一条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又惊又喜,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果然啪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它们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贼,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来就就要动武,但不知忽地想起了什么,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中气愤之极。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事,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什么是金娃娃?”

  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什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陪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就养着几对,有什么稀罕了!”那渔人听黄蓉说出了“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什么用的?”黄蓉道:“有什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陪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被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它。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

  黄蓉笑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跑啦!”

  那渔人道:“咦,你怎么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容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呢。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这里去不远吧?”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几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ㄚ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来,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什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吧。”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然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过不多时,双雕寻声飞至。黄蓉剥了一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吧。女蓉。”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什么人啊?”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吧?”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他一生诚实,忽然要他撒谎,却是呐呐的说不出口。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拼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什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吧!”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当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但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什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瑛姑柬帖之上,书明要他们冒认是奉师父之命,但郭靖生性忠厚老实,不会撒谎,一时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死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死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毒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一招“见龙在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似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即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一震,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我听过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老的弟子了,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他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来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教人难以索解。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一片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一闪,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一瞧,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许能打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一跳。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一扶黄蓉,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一摇一缩,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一回头,见那渔人不知何时已从茅屋中出来,站在自己身后,左肩头抗了一只小船,右手握着双桨,想是要下水救人。

  郭靖性子沉毅,两足用劲,以“千斤堕”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似中流砥柱,屹立不动,同时闭气停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块大石之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只听得一声猛响,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郭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双金娃娃,一步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当下垂下桨去,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脱逃走,于是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与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下,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被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船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吧,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颠倒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渔儿,说得上什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吧!”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什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么法子?”那渔人心想:“既然我不能送他们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上去转过山角,瀑布势头大缓,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瀑布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吧?”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了瀑布的上游。

  舟一掷出,立即抢起铁桨,挟在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那铁舟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一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却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那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两人就是神仙,只怕也要摔得粉身碎骨,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什么“臭ㄚ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在扳舟,哪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头高尾轻,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是急促,只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险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用的都是降龙十八掌的先天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只见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注满一丛丛白色小花,香气极是浓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插桨下去一探,一股大力突然一冲,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两人都盼这绿柳清溪越长越好。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安慰她,那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耳中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郭靖道:“那是什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一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采!“好!”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有丈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出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一回头,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良久,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一面唱,一面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只见那人左手拿了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一见此人装束,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一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不是南帝的四个弟子,也必是他手下的四个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春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就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会当他是个叱吒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听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如何消沉至斯?”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采:“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道:“好?好在哪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声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所以这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可是同时也隐隐推崇他当年富贵时的德业。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黄蓉伶俐机变,这一首小曲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向山边一指,道:“上去吧!”

  只见那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而望,但见那山峰的上半截隐在云雾之中,不知那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实只听懂了一半,既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只怕他忽又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速,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樵子又在唱曲,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说话之间,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将嘴唇贴在他背脊上吹气。郭靖只感背上一处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转向前伸,凝目一望,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还未将黄蓉从背上放下,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怎么这高的的山上也有牛,真是怪事!”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之中。那人所站之处,又是在一块突出的悬岩之上,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一个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就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在这狠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此处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一块平地,开垦成十余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一面察看,一面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那头牛总有二百斤上下,岩石的重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那农夫身边,蹲下身去将岩石托住,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一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双臂向上一推,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一跃上坡,要去牵开黄牛,但不自禁先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

  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是显得并不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一望,见黄蓉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倘怀善意,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那么武功必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了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那黄牛,从坡上轻飘飘的跃到了地下。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赶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帮助郭靖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何时再回,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他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他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什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

  那农夫听见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走近身子来取信,黄蓉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就要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儿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黄蓉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这种情形,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相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体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那农夫早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教我,决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砍它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纯洁,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也甚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丝毫不敢托大,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里知道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道:“你松手吧,用肩头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