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话过?”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黄蓉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觉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性格诚朴,不会骗人,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蓉奇道:“想什么啊?”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么先前你想什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脸上也是微微一红,娇美之中,略带腼腆,更增风致。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真像欧阳公子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见她没有见怪,这才放心。 黄蓉又道:“靖哥哥,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海的声音说道:“操他的奶奶熊,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对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小孔中一瞧,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咱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中撞到了鬼,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完颜烈见他双耳果真失却,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脸、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一回头,一对耳朵就不见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被他将自己衣服撕成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公子,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被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面颊被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好笑,满头白发被剃得精光,变成一个和尚。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各不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 只见梁子翁摸着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钩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方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出来大是脸上无光。 隔了良久,完颜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更是没趣。 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甚是得意,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交过手。”回头见郭靖已在运气练功,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饿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侯通海到处找碗,寻到了橱里,见到那只铁碗,用力一提,却是提之不动,不禁失声怪叫,使出蛮力,运劲硬拔,哪里拔得起来?黄蓉听到叫声,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一移身子,郭靖立时有性命之忧,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心中不平,道:“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吧。”沙通天伸手一提,竟然也没拔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本在切菜,闻声过来,细细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碗左右旋转着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拼,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杖,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骸骨,突然灵机一动,忙把两个骷髅头拿起,在一个大西瓜上一按,都嵌了进去。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之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两个头都是骷髅,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一来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未定;二来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公子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走动不得。 黄蓉哈哈大笑,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暗想虽脱一时之难,但群奸均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必定再来,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一响,进来了一人。 黄蓉握紧峨眉钢刺,将竹杖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先飞掷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到小孔上一瞧,原来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但见她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娇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心想:“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傻姑睡得迷迷糊糊的,给她一叫醒了,出来招呼。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原来是完颜烈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盛了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 程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她生长富室,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傻姑霎时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程瑶迦道:“姑娘,我给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正是牛家村啊。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 黄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红晕,暗自偷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黄蓉只觉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店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合到牛家村来啦。”原来这次来的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一怔,又叫了声:“店家。”程遥迦见是个青年男子,害羞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迳到内堂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几碗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嫣然一笑道:“饭又不是我的,你吃吧。”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多远?” 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敛衽还礼,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黄蓉机伶异常,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七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心中偷偷爱上了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胸中竟无妒忌之心,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她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被欧阳公子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公子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是牢牢缚在他的身上。古时富室之女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极易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心中竟对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门,江湖上的门道一点儿不知,当日听郭靖自称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迳到牛家村来,幸好她衣饰华贵,气度雍容,路上歹人倒也不敢欺她。 一听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时,心中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正自寻思:“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而且一问就问到郭靖。程瑶迦心虚,以为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 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一惊,退了一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陆程二人茫然不解。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本领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若要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 原来侯通海一见双头怪物,当先逃走,众人都道昨晚所遇的高手又在这里扮鬼,远远逃出村去,不敢回来。侯通海却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不禁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侯通海骂了一阵,见他们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可是若要冲进屋去捉鬼,却又不敢。僵持了半晌,满心待这两个妖鬼另变化身,哪知并无动静,胆气愈壮,灵机一动,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尸都怕粪尿,当即转身便走,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那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污秽,脱下上衣,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 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骂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 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素常闻道,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 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那粪包挡落,一着地,臭气上冲,中人欲呕。侯通海大叫:“双头鬼快现原形。”一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个浑人,武艺却甚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决不会武,只怕被这疯汉伤了,又举长凳架开他的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 侯通海哪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错,但与昨晚神出鬼没之情状却大不相同,以为粪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爷偏不对你说。”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越紧。 陆冠英武功本来就不及他,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缓得出手?数合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窥探的小孔。侯通海一叉刺来,陆冠英急忙往旁一闪,通的一声,一叉刺入墙壁,离那小孔近不过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一招“豹下山岗”,反挥板凳,往他头顶劈将下来。侯通海飞起一脚,正中他的手腕,左手迎面一拳。陆冠英板凳脱手,低头一让,侯通海已将钢叉拔出。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替陆冠英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中。陆冠英道:“多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替他拔出腰刀,但见亮光闪闪的钢刺递到自己胸口已不及半尺,横刀用力一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过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一刀在手,心中稍宽,在店堂中又拆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侯通海焦躁起来,踏中宫,进洪门,“顺水推舟”,一叉刺向对方小腹,喝道:“不现原形,更待何时?” 眼见敌人使出这招,陆冠英心中一动,喝声:“且住!”跳开三步,叫道:“鬼门龙王是足下何人?”侯通海侧目睨视,骂道:“哈,你这妖鬼也知我师哥的名头。”初时陆冠英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阵猛攻恶打,以为此人不是疯子,必是有什么误会,这时看出他武功是黄河派的路子,又自认是鬼门龙王的师弟,才知是给黄河四鬼中夺魄鞭马青雄报仇来了,当下抡刀直上,奋力拼斗,岂知他这番推测,仍是没有猜对。 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不无惴惴,时时存着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候一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是狠毒,到后来陆冠英别说还手,连招架也支持不住了。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那疯汉的三股钢叉之下,稍一迟疑,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别怕,我来助你。”剑光闪闪,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首徒,使的是全真派的剑术。 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矫健,剑法精妙,心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担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浅,兼之似乎从未当真与人动过手,临敌时极为慌乱,当即放下了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生,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 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这不关您事。”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这个疯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一面招架,一面向侯通海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退开路,让这位姑娘出去。” 侯通海此时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我陆某已极感你盛情。”程瑶迦低声道:“你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哪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已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程瑶迦脸上一红,道:“喂,疯汉子,你别伤他。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眼目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心中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破口骂道:“就是全真派的七个妖道一齐都来,侯老爷也是一个个的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原本在乒乒乓乓的激斗,听到声音,各自跃开三步。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自己横刀挡在她的身前,这才举目望外。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微微冷笑道:“谁在说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道:“是侯老爷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倒来宰宰看。”身子一晃,一拂往他脸上扫去。 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到小孔上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道士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在两年前赴蒙古替师父传书给江南六侠,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的手下,于是轻轻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 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的功夫比之两年前在蒙古与郭靖夜斗时,又已高了许多,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一阵,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当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肩头刺了一叉,陆冠英一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仗剑加入战团。 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以三敌一,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扫去,只扫得他眼花缭乱,微一疏神,腿上一痛,已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奶奶!”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呆滞,一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星河摇斗”,正好刺中他的右肩。侯通海钢叉又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志平身法好快,乘势而上,一指点中了他的“玄机穴”。 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急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的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儿也打不过,还说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人以众敌寡,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的嘴里。侯通海满脸怒容,可是已叫骂不得。尹志平向程瑶迦行了一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吧?小弟参见师姊。” 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哪一位师伯门下?小妹拜见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尹志平。”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功也是最高,听尹志平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啊。” 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不知不觉也是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是个侠义道,不禁心中暗暗好笑,和他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并问起侯通海的来历。 陆冠英说了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也不说自己是太湖群盗之首,因杀了马青雄而侯通海来寻仇之事。程瑶迦道:“这疯汉武艺高强,倒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他。”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妹刚到。”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情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当下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位陆师兄既与他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于是说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声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所以小弟称他师叔。”须知陆乘风与黄蓉同辈,是以陆冠英尊称郭靖为师叔了。程瑶迦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 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陆冠英道:“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同去找吧!”三人相偕出门。 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在养伤,一分心哪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黄蓉叹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郭靖心中牵挂,但怕黄蓉焦虑,呆了半晌,当即宁神用功。 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等要紧之事,可得闻否?”陆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于是说道:“此事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傻姑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好拿些柴草,将地下擦洗干净。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向陆冠英笑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黄蓉在隔室暗暗好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室躺着个欧阳公子,你们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跟着师父学,以豪迈粗心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在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你可说啦。”陆冠英迟疑片刻,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这倒奇怪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却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陆兄来此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 尹志平、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同不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画的痕迹,低声笑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画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是画了一枝桃花。” 黄蓉心头一震:“他们两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关?”只听陆冠英轻声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怔了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原来如此。”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 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求他,喜道:“好吧,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该做之事。但若是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逃走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却又是不能出口。”尹志平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说,不知如何助他,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原来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爽快直捷,但最后也总能把心事说明。比如母亲问:“孩子,你意中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那么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一定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要他一句话也不说,那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 尹志平喜道:“程师妹这法儿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丘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黄药师恼恨江南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中,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的家人分头躲避,黄药师来到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 尹志平微一沉吟道:“嗯,看来他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过,二来觉得此事曲在黄药师,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的祖师爷撞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英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误以为她在海中溺毙,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的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师父们身在何方。你来此处,那也是为的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 尹志平道:“岂知郭靖却未曾回到这里。我师父对六怪可算是仁至义尽,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药师也未必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