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抢出船舱,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吃一惊。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立时足下用劲,一跃上了船桅,洪七公手中还提着两名哑子船夫,俯身一望,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入船来。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靖还没有答应,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亮,船身从中裂为两半。那两名船夫一惊,抱住帆桁上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会?”周伯通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他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吹,已听不清楚。 此时桅杆渐渐倾侧,不久就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身相连,咱们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忽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这桅杆虽然坚牢,哪里禁得起洪七公与郭靖两人合力齐施,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大海之中飘流,若是无人救援,武功再高,无饮无食,也只支持得十天半月而已。远远听见海上一人在哈哈大笑,听声音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儿,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而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被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气存丹田,朗声叫道:“老顽童,咱们在这里。”他果然内功深湛,虽在大海之上,海风呼啸,浪声澎湃,但他的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过了片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是咸汤泡老狗啊!”郭靖噗嗤一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果然是名不虚传。三人同时从船桅跌下,但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里之遥,这时拨水靠拢,过了半个时辰,才好容易凑在一起。 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以上乘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之力太强,虽然身子随波起伏,甚是轻松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控制,他玩得正在起劲,丝毫没想到眼前的危险。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已被海浪吞没,众船夫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呼:“啊哟,乖乖不得了!” 洪七公与郭靖听得叫声惶急,齐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样泰然自若的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横劈一掌,直削一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执在手中,刚要抛给郭靖,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洪七公将木棍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将木棍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条虎鲨围住了他,只是还没看清楚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一弯腰,通的一声,一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浆迸裂,鲨群闻到血腥,一齐都涌上来。 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条鲨鱼,又见它们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心中不禁凛然,突觉脚上一物微微一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借力一推,身子向右,顺手一匕首从那条鲨鱼头顶刺了下去。那匕首砍金断玉,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一个窟窿,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有丝毫破损,每一出手,总有一条鲨鱼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被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心中悚然,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在这情势下斗到后来,总归无幸,但在酣战之中,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一个时辰之中,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沉入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们三个人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鱼肚皮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谁先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那当然算赢。”洪七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鱼侧边,那大鲨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一带,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高溅,那鱼肚子向天,早已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在极为害怕,但见两人越打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震,说道:“先前怕,现在好些啦。”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间冲了过来。 郭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身子一侧,左手向上一引,那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一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一跃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 这时周伯通和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鲨鱼。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里去啦!”猛一转头,忽见远处白帆高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侧身避开一条鲨鱼的进袭,也已见到来船,正是欧阳锋所乘,一路跟来那艘。 三人见有救援,斗得更加起劲。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冲来袭击的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但还是不断说笑,指着海中鲨群咒骂。欧阳锋和欧阳公子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中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中也不禁骇然。 欧阳公子命手下驱蛇的汉子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咱们,这可得让咱们吃了。”欧阳公子笑道:“小侄有个妙法,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重又抛在海里。欧阳公子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是十天八天却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饕餮异常的鲨鱼在海中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有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别人说他手腕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心中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和老毒物的真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啦。你们三位被这些小小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那也算不了什么。”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是大显神通,真能把海中这些鲨鱼尽数杀了,我老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笑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哥儿俩就打个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这成千成万条鲨杀了,只怕他另有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辞。要是我输,也听凭你差遣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什么就赌什么!” 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了点头道:“好!但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生?”周伯通道:“那就跳在这大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钳住他杖头那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如泉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又掀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液。那两条蛇放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欧阳锋命人钩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一提,右手踏在鲨下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被他这样一分,一张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鲨鱼口里,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一托一挥。一条数百斤的巨鲨忽地飞起,噗通一声,落在海中。 周伯通笑道:“嗯,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么老和尚治臭虫。”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若是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那就赔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啊哈!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干么再喂你的什么毒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 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都哈哈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愿闻其详。”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吧。” 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那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都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一个时辰功夫,海面上尽都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未死的鲨鱼为数已是不多,可是仍在争食尸身,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嬉嬉而笑,心中得意已极。 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随着波浪起伏上下的,尽是死鲨翻转了的肚皮。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任何鲜血一碰上它,那血就化成毒药,毒液虽是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喝了之后,这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愈传愈广,永无止歇。”说话之间,大队鲨群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鱼群来时不是葬身鲨腹,就是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海中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下的好毒手,你要我做什么事,说出来吧。”欧阳锋笑道:“三位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息。赌赛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周伯通十分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了周伯通到后舱去,迳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郭靖涨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走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急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之中,方才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换衣方毕,又是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每人手中托了一个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我们老爷请两位爷胡乱用些。”郭靖累了一日,腹中甚饿,拉开板凳,请师父坐下用饭。洪七公向几名少女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饭。”那些少女笑着走出,轻轻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那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么事。”洪七公道:“决不会是好事。” 忽地舱门缓缓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这时风浪渐大,那大船左右摇摆。郭靖见那少女在船舷上稳步而行,显然武功颇有根底,只见她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然后把舱门推开,柔声道:“郭爷到。”郭靖走到船舱,那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四下一看,舱内竟然无人。 郭靖正感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将小门关上,斗然间抢上一步,一伸手,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脉门。郭靖万料不到他会在这时动武,未曾提防,欧阳锋这一抓又是来如闪电,快捷无伦,一抓之下,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登时动弹不得。欧阳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极,一见叔父得手,立时从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剑尖抵住郭靖后心。 郭靖一阵迷惘,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二人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和我打赌输了,我叫他作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哪里肯把真经传你?”郭靖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做事,那就跳在大海里喂鲨鱼,这句话他倒没赖。”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向里一拉,欧阳公子手上微微用劲,剑尖已刺破衣服,触到他背心的肌肉。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下来吧。”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公子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服我们的独门解药,十二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心道:“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的道儿。” 欧阳锋见他仍是沉吟不语,冷笑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尚有什么迟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服于你,那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也不救么?” 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一股水浪猛泼进来,直向欧阳锋脸上射去。欧阳锋听到舱门破裂声音,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只见他双手各提一只木桶,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强,这两桶海水劲力非同小可,若是被他泼中,纵然没有大碍,却也必遭损伤,眼见两条碧绿透明水注笔直的飞来,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四步,一只手仍是紧紧握住他手腕上的脉门。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公子一声惊呼,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公哈哈一声长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 欧阳锋一见侄儿落入他的手中,立时放下笑脸,说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样亲热干什么?拉着他的手不放。”欧阳锋道:“我和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好唯你是问,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 郭靖心中甚是难受,抢着说道:“周大哥被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公子跃出船舱,四下里一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有周伯通的踪影。 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将手一松,说道:“郭世兄,你功夫还没练到家呢!人家随便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十年,再来闯江湖吧。”郭靖心中记挂着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面瞭望。 洪七公提着欧阳公子的后领,将他向欧阳锋掷来,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帐,你叔侄俩武功再强,也未必抵挡得了全真七子的围攻。”欧阳公子不等身子落地,用手一撑,站了起来,心中暗骂:“臭叫化,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关系。”洪七公笑道:“好啊,到时候我打落水狗,再跟你较量较量。”欧阳锋把手一拱,进了船舱。 郭靖看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见,只得落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默写经书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有一阵隐忧:“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把真经得到手中,那是决计不肯罢休的,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眼见坐船向着正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得到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亲到房中抢夺了一大批饭菜,与郭靖俩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 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十四五个时辰,但洪七公师徒仍是没有动静。欧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他们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了郭靖,那可糟了,到门缝中偷偷一张,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心中甚是奇怪,暗道:“若非老叫化机警,没有服到毒药,那必是他另有解药。”心念一转,立时又生毒计。 这时洪七公正在兴高采烈的向郭靖谈论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像你这样的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只要我这打狗棒一传给你,除了老叫化,丐帮中就数你为大了。”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 洪七公跳起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一柄铁椎捶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不是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手一扬,一把钢针掷了出去,数十条蝮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左扭右曲,却已游动不得。 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可是比起师父他老人家来,却是差得远了。”他心念甫动,那缺口中涌了数十条蝮蛇进来。洪七公钢针连掷,转眼之间,进来的蝮蛇又悉数被针钉死在地。但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动,从缺口中进来的愈涌愈多。 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那真是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触手之处,剩下的钢针已不过七八十枚。心中蓦地一惊,眼见蛇群源源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声响,两扇门板直跌进海中,一股掌风,袭向自己后心。 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一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招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踏进一步,反掌横劈。郭靖心知若是一味硬架,必然挡不开对方这一招,当下左掌一带,右手欺进敌侧,迳攻欧阳锋的左胁。欧阳锋的一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上斩下。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那么毒蛇不断涌进,自己与师父两人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欧阳锋的招术,右手反而着着抢攻。 左挡右进,左虚右实,郭靖这路拳术奇妙已极,欧阳锋全未见过这种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呆了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若要讲到真实功夫,郭靖就是双手各使一路拳法,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太奇,以致出敌不意,斗然间占了上风。 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微微一怔之下,立时想到应付郭靖分心合击这路功夫的法门,口中“咕”的一声叫,双掌齐推出去。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倒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的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什么英雄豪杰!”呼的一招“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一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公子踢了一个筋斗,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欧阳锋身体一侧,还了一招,他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 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的敌手,兼之他身上伤势未愈,以二敌一,我方可操胜算。”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身上攻去。洪七公一面出招,一面游目四顾,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术尽数接了过去。 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身子一偏,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执了绿竹杖,飞舞来去,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只要被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要拦在两人面前。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公子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一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一碰,飞出船舷,一左一右,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掌法越打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空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飞,右足踢向欧阳锋面门。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杖,向上用力一甩,洪七公的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飞起来,长笑声中,一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 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极占优势。欧阳锋知道如爬上去施展攻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那艘船又向东边汪洋大海中直驶出去。主桅脚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下,只要蛇阵不撤,咱们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咱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道:“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 欧阳锋急叫:“快将蛇群撒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两人的尿当然淋不到他。欧阳公子听叔父语声甚急,怔了一怔,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不觉大怒,猛地想到:“咱们的蛇儿怕人尿。”只听得木笛声响,群蛇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欧阳锋这些毒蛇都是在西域白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可就是害怕人兽的粪尿。那数十条毒蛇一淋到热尿,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驱蛇人一时间哪里约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见下面诸人一阵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他必定更加高兴。唉!他跃入这茫茫大海之中,那是凶多吉少的了。”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还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你们下来用饭。”郭靖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已饿得头中微微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必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气,向着西边望去,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初时当是白雪,也不以为意,哪知白影移近甚速,越来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 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长哨。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两只白雕似有灵性,在郭靖手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