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接口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面子,就让他们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公子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快快活活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你。” 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们爷儿俩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你知道了就好。药兄,你快出题吧。” 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配给欧阳公子,决意出三个欧阳公子必能取胜的题目,正自沉吟,洪七公道:“考试嘛,那也很好,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都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什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爷儿俩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个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都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试,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 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这样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心存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洪七公笑道:“这法儿倒真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他一面说一面就向欧阳公子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所以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竹枝梢上试招,谁先落地,就算输了。第三、谁伤了小辈,也是算输了。”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样高的功夫,若是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样。”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吧,就这么着。”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竹枝,分成两队。洪七公与欧阳公子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 黄蓉知道欧阳公子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样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是比郭靖占了便宜,心中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一齐动手,欧阳世兄与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沉吟,筹思相助郭靖之法,心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竹枝梢上人影飞舞,四个人已动上了手。 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称奇:“怎么他武功精进如此,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伤了他的身体,忽然间灵机一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竹枝。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身子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一望,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公子使出轻功,在竹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公子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 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他真刀真枪的动手,当然是他先落地。”鼻中哼了一声,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公子头顶扑将下来。欧阳公子吃了一惊,急忙左足一借力,向右窜了过去,哪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知他必会向右闪避,自己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在右边竹枝梢上,双手往前一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欧阳公子见他竟能在空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一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落下地来,心中正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来欧阳锋久战郭靖不下,心想:“若是让他与我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存?”忽地欺进一步,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头一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向上一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一面运劲抵御,哪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 欧阳公子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公子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检,忽然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脚上一按,自己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却更加快了。 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公子横跌在地,郭靖却已站在一根竹枝之上,借着竹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脸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很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学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 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公子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公子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双手一合,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摔,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用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之法。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生长大漠,在未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次无意之中竟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实是人之始料所不及。 黄药师道:“这第一场是郭世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么就请药兄赐第二道题。”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小嘴一撅道:“爹,你明明是偏心,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什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我这第二道题,是要请两位世兄品题品题老夫吹奏的一首乐曲。” 欧阳公子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什么管弦丝竹,那自然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黄药师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锋兄放心。”他向欧阳公子和郭靖道:“两位世兄各折一根竹枝,听我箫声一起,就打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作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公子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遗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欧阳公子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扑,打得丝毫无误。郭靖初时茫然无绪,把竹杖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 欧阳锋叔侄甚是得意,心想这一场,赢定了,第三场既是文考,想来也是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竟未瞧见她的手势。 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一竹杖打了下去,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公子噗哧一笑,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打了一记,第二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一望父亲,却见他脸色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微一乱,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黄药师的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感惊诧。 原来郭靖适才听过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领悟了在乐音之中攻合拒战的法门。这时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就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用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 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公子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一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黄蓉自幼听父亲习练这天魔舞曲的调子,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 郭靖盘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互相有攻有守,不仅使自己不受别人之诱,尚乘隙攻击对方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护得周密异常,虽不能寻隙反击,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过了一阵,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却是愈大,郭靖凝神一听,心中的音韵节拍即行与箫声合而为一。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入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开,左手抢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来。 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此人身怀异术,实在不可小觑。”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攻拒一般,力道登时强了一倍,但桃花岛主具何等神通,敌人越强,他精神越振,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那箫声之中,飞出阵阵寒意,似有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 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峻肃峭杀之极,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 黄药师见他左边身体凛有寒意,右边的身体却在腾腾冒汗,不免暗暗称奇,曲声一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去抵挡,手中节拍却已打乱。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一阵,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极感大德。” 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面子上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且试他一试。”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句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哪知郭靖为人甚是淳朴,不懂别人话中双关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双眼望着黄蓉求助。 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心想:“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公子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世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世兄高明得多了,这样吧,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个题目,让两位世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 洪七公微笑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掌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与拙荆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现下承蒙锋兄七兄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一本书是拙荆当年所书的,乃她心血所寄,现在请两位世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世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一本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哪一位世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躁!”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一扬,道:“怎么?”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说僵了两人就要动手,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洪老前辈,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应该的。”黄药师横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你师父什么?”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师,因未禀明六位恩师,所以未曾改口。”黄药师道:“哪里有这许多婆婆妈妈的迂执啰唆。”他生性旷达,行事大违俗道,见郭靖淳厚守礼,甚是不喜。洪七公道:“好哇!我还算不得是你师父,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黄蓉微笑不语,心知郭靖必输,暗暗盘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公子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将那本册子自己拿着,放在两人眼前。那册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欧阳公子一见,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计逼迫梅超风献书,哪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六个篆字,一字不识,心想:“他故意难我,这种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我认输就是了?”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只见字迹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该读完了,给他们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上,辞句已颇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 郭靖心中斗然一凛,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一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一页页的揭过。 欧阳公子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那字句七颠八倒,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是胜定了。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终归是我的人了。” 郭靖再看册页,但见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页上所书,脱漏跳文极多,远远不及自己心中所记的完全。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过了一会,黄药师把册页揭完,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公子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当下抢着道:“我先背吧。”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边,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也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道:“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素知父亲为人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策,于是慢慢走了过来,向欧阳公子嫣然一笑,道:“欧阳大哥,我有什么好,你干么这样喜欢我?” 欧阳公子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域,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处所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公子待要辩说,欧阳锋已看出了她的狡计,知道她要引得侄儿胡思乱想,把所记的书上文字,忘记个一干二净,当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紧要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吧!” 欧阳公子心中一惊,被黄蓉这样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只因文字杂乱无序,欧阳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过来背吧!”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公子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咱们认栽了吧。”郭靖道:“我本来及不上欧阳大哥。” 黄蓉忽地一顿足,跃上塌了半边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吧。”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 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黄药师身子一晃,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纤腰,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世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吧。”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你搅乱啦。”黄蓉果然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世兄请背吧,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这部《九阴真经》,反来覆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那真是滚瓜烂熟,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一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 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写,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都传了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如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连黄蓉也不知道。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眼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什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一挥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郭靖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郭靖见他眼露杀气,心中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 黄药师看他脸色之中,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这是黄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黄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地来拜了四拜,叫了一声:“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欧阳公子忽然喝道:“且慢!” 洪七公万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书本事,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嘴,合不拢来,听欧阳公子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服气么?”欧阳公子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经》,晚辈斗胆,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什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一翻道:“我欧阳锋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话,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将衣带一解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一面将怀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来。放在青石之上。欧阳锋见那些物件都是银两、汗巾、火石之类,伸手到他身上来摸。 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公子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劲一发,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公子休想活命。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我这傻徒儿了。”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别无他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此人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若是问他,许或能套出真情,当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 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世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么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道:“那下卷呢?”郭靖道:“被梅超风梅师姊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欧阳锋和侄儿对望一眼,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对!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 黄药师暗暗叹了口气,好生失望,心道:“看来神鬼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份,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暗自叹息,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你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嫣然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吧。”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来此,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要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把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否则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岂肯轻易涉足东土?现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场失意,心情甚是沮丧,一再坚持要走。欧阳公子忽道:“叔叔,做侄儿的没用,丢了你老人家的脸。但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他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 黄药师本以为欧阳公子必定选中,这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现下见欧阳公子落选,心中也甚歉然,说道:“欧阳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门功夫,但教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欧阳公子心道:“我要选一样学起来耗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连亲生女儿也尚未传授,岂能传于外人?但言出于口,不能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哪一门?”欧阳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中欣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留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 黄药师脸色突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到底有何用意?”欧阳锋何等机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上化了黄伯父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是光秃秃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了我黄药师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跟我来。” 欧阳公子见黄药师脸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现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堤从荷塘中央直穿过去,将荷塘分隔左右。黄药师迳从小堤上行去,将众人领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是炎夏,但众人一见这所屋子,心中顿感一阵清凉。 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入口如饮雪水,一直凉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中住上三年,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这里盘桓一时,咱哥儿俩饮饮酒,谈谈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中为之一动。欧阳锋道:“你们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定有几套新奇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欧阳锋与洪七公两人之间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鼓而能将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 黄药师在桌上一按,西边壁上挂着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公子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的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吧。”欧阳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哪知他拿出一张图来,心中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 黄药师却不将图就递给他,朗声说道:“且慢!”欧阳公子一怔,将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个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公子想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种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个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个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什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当干系。这种事不干也罢!”正待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一想:“他说派人前来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一个亲近之机。”于是伸手接过,藏在怀内。 欧阳锋举手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好养养气力,咱们打一场大架。”欧阳锋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