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九阴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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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伯通与郭靖两人兴高采烈的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兄弟,我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什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

  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好玩,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

  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在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他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做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右手亦然。这样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覆争锋一般。

  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咱们三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种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自“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绘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等到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时,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游内,一神守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若是迅速练成?现在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化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各种诀窍。

  又过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的功夫。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少年,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作为单剑,执在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之事。两人搏击之中,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健,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是为了要玩得起劲,哪知道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

  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援救。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他这时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打个旗鼓相当。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是以两敌一,天下无比的了。”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经郭靖一提醒,对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一纵上树,折了两根粗枝,撑在腋窝之中,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郭靖道:“是啊!”他纵身守在洞口,说道:“我替你守一会儿,大哥可莫走远。”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经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惊道:“大哥,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无意之中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

  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双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腔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心中极不耐烦,若非知道黄药师精通奇门五行之术,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里等他,叫他来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而笑,道:“呸!我忘了你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先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有一大碗冬菇炖鸡,那正是自己最爱吃的菜肴。

  他心中一喜,拿起匙羹掏了一匙汤在口里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他而做,不觉心里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一望,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的皮上用指甲刻了一个葫芦模样。这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

  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扒几口饭,伸手就打几拳,竟然是一面吃饭,一面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把馒头吃完,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皮,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身体之内的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分别按住两个鼻孔,左呼右吸、右呼左吸的练了起来。

  练了约摸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一睁眼,但见黑暗中白须白发飞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所打的正是已授了自己的那套七十二路“空明拳”。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是一招出去,仍是带着虎虎的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瞧得异常钦佩。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啊哟”的急叫一声,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周伯通的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指掷出似的。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周伯通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

  郭靖大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房。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

  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蝮蛇,不知自何而来?”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腰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郭靖只求救他性命,这时哪里还想得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哪知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

  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一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肚肠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传授于你,只是你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耍。”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不禁吓了一跳,但自己神智清醒,全身一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了半截,眼见就要熄灭,郭靖顺手摸出日间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烧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什么纸片木片,右手探入衣囊,一转一翻,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他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一照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孔已全无光采。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却见郭靖神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一瞥眼又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一看,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练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一举手扑灭了火光,吸了一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蛇毒不能伤你?”

  郭靖一怔,想起当日与洪七公、黄蓉两人在松林练武,忽然遇上蛇群之事。那日青蛇虽多,却无一条敢来咬他,后来洪七公与他一琢磨,猜想必是因他喝了参仙老怪梁子翁的蝮蛇宝血之故,这时吮吸蛇毒而全然无碍,谅必也是由此了,于是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地下那张写了经文的革片,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了……”话未说完,人又晕了过去。

  郭靖替他推宫过气,全然无效,一摸他的腿,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郭靖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百余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等的住处离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但也不能眼睁睁的让这位好友死去,危急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一闪:“毒蛇既然不敢咬我,我血中许或有克制蛇毒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伸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就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黑暗之中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后来血水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撬开他的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在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一靠上石壁,竟自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一惊睁眼,眼前白须垂地,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郭靖瞧他腿上伤势,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气,培养元神,用过中饭,周伯通才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是二师父妙手书生朱聪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的,于是把那日在归云庄上朱聪盗剑的事对他说了。周伯通沉吟半晌,也不知何以梅超风要把下卷《九阴真经》的经文刺在这张人皮之上。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什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所以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但他想:“我只瞧瞧而不练,却不算违了门规。”因此在洞中十五年,枯坐之际,把上半部经文翻阅个滚瓜烂熟。这上半部经中所载,都是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半部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

  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什么。他一来武功已臻上乘境界,二来对上卷经文中所载的武学精艺已全部了然于胸,所以那一晚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覆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有关连至深至钜的下卷经文。

  他抬头向着十五年来朝夕与之相对的黑暗洞顶,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武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仇复嫌,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心中一股无法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心,亟欲瞧瞧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厉害,但想到师兄的遗训,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在怀中,闭眼睡了。

  用过中饭,他命郭靖相助,撬开洞中泥土,要将那张人皮与上半部经书埋在一起,刚用树枝挖得几下,周伯通突然大叫:“是了,是了,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抬头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笑而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正要与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之中,似对《九阴真经》怀有憎恶之意,说道那是阴毒邪派武功,其实那是由于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经中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源法门之故,这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与他说知,待他练成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再也甩不脱,挥不去,岂非滑稽之极?”

  他这人绰号叫做老顽童,最爱刁钻古怪,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是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功夫,咱们闲坐无聊,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半部中所载要旨,细细说与他听。郭靖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他传过根源法门,然后照着人皮上所记载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郭靖知晓。

  他这次传授武功,却与普天下的教武大不相同,学的人所学的功夫,教的人竟是纯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自己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一些经上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这样过了数日,眼见这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懵懂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在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特地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种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到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道‘遇敌时以手爪插入敌人首脑’,只道练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此种功夫。”于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们且不练这九阴神抓,我再教你一些内家的要诀。”他说这话时,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经文先教他练完,让真经中的根源法门与他身子合而为一,那时他再见到下半部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决不致再行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经中的法门,扫数传了郭靖。

  那真经中所述道理,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在急切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字句中的意义,却也能朗朗背诵了,再念数十遍,已自牢牢记在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记诵,一面照着经中所述的习练。郭靖虽见他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会料到他是与自己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食盒一看,只见一个馒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早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只在书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惊,那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封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之中,看这信中语气,这“答”字下面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书信拿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呢,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像一阳指、纯阳指这两种最厉害的本事,就必须是童子身才能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和他越谈越不对头,一个人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练不成一阳指,黄老邪怎能囚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这花朵般美貌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让他娶了黄老邪这个又刁又恶的女儿做媳妇,吃点苦头,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一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得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在目光中一闪,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的脚上,缚着一个竹筒。

  郭靖解下一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替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山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八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但见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决,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约摸过了十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被他瞧出破绽。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念了数十遍后,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他日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郭靖听见过这种声音,叫道:“是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上变色,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天下无敌,但一听蛇声,却是头痛之极。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搁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

  郭靖应了,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之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向北疾进,数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长杆驱蛇,这股声势比之欧阳公子的蛇队,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惊:“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在树干之后,随着蛇队向北。幸好驱蛇的男子武功平平,并未发觉。

  那蛇队前头,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余里,转过一座出岗,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却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进,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一行行的排得甚是齐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只见竹林之内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一副对联,正是“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一种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头晃动,火舌乱舞。

  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来,后面一人宽袍绫带,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公子。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样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公子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一步,向黄药师一揖,黄药师还了一揖。欧阳公子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扶他。欧阳公子知他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见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但终于还是身子一晃,刚叫得一声:“啊也!”头下脚上的猛然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将手中拐杖一横,靠在欧阳公子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公子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儿,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样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各人眼前登时一亮,只见盒内放着四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见的珍物。

  欧阳锋笑着对黄蓉道:“你爹爹当年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郭靖瞧着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

  欧阳公子见到黄蓉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荡然,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你干什么?”左袖一拂,挥去了黄蓉满手掷出的金针,右手一掌便往她肩头打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

  欧阳锋将明珠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

  欧阳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总是显得尴尬。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黄蓉终是小孩心性,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止哭,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却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白色的粗杖,弯弯曲曲的似是用藤制成,杖头雕着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长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在抛荒了二十余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在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要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时,黄药师心想:当世之间,武功可与自己比并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必致恃强欺压丈夫,他侄儿与梅超风动手时自己见过,才貌武功都是上选,远比女儿自己选中的那个姓郭的强得多。他心中又极憎厌郭靖,所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是一口答应。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腹中不禁起疑,虽然素知他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紧,但在武功上却是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吧。”

  欧阳锋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齐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