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忽听见梅超风全身发出格格之声,起初甚为缓慢,后来声音越来越急,犹如大锅炒豆炒熟时的爆裂一般。听声音是人身关节的响声,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运气作响,郭靖虽然不知这是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 她关节中响声繁音促节的奏了一会,渐渐又由急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看清楚那是一条其长无匹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十倍,眼见是六丈有奇。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一头各有三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这鞭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竟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斗然间她右手一溜,执住鞭梢,六丈长的鞭子暴伸出去,搭住一块大石,卷了起来,灵便准确,有如用手一般。 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突似向他头上抓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了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郭靖早已执刀在手,顺手挥刀往鞭头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身子掀倒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道长救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她的鞭子,我已被她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原来梅超风瞎眼之后,练了这件厉害兵刃,只要听到半点响动,六丈之内,无人能逃开她长鞭的一击。郭靖不敢再看,屏住呼吸,躲在岩石之后,庆幸刚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 梅超风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似乎在思索什么,想了一会,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样闹了好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西收入怀里,从悬崖的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什么鬼。”一把抓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这悬崖之背看似险峻,其实可以攀附之处反而更多,只是外面看不出来而已,梅超风无目可用,选中的反倒是一条较易的道路。 两人一着地,梅超风的人影已在极远之处,那道人一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步履如飞,身子轻了一大半,一路远远跟踪,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的竖立着数十个大营,梅超风身形一晃,隐没在营帐之中。两人加快脚步,躲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外面,伏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在往里一张,只见一个人拔出利刀,一刀斜劈下去,将一个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大汉是铁木真的亲随,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被人杀死?”轻轻把帐幕底边往上掀高一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脸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在你再没疑心了吧。”另一个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这事未必能够成功。”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现在就去给他报信吧。”那人道:“你是我义弟,你父亲又待我这样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郭靖知道这是铁木真的生死之交札木合,暗暗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木真大汗?这怎么会?” 又听得另一个人道:“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过数尺,瞧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十分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起:“嗯,他是金国的六王爷。” 札木合听了这番话,颇为心动,道:“只要义父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要爹爹下命令,那还不容易?回头我去请命,他不会不答应。”完颜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桑昆道:“向来听说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带咱们兄弟游玩一番,那是再好不过。”完颜烈微微一笑道:“怎样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 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向后一指。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什么。郭靖心想:“不管她在这里捣什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是又伏下地来,只听见桑昆道:“他早把女儿许给了我的儿子,刚才他派这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对他说,请他明天一早亲自来跟我爷爷面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我这个罗网。”说着哈哈大笑。 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一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影从身边擦了过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 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正在找人询问你师父们居住的所在。咱们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啦。”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日已过午。那道人道:“我本来不愿显露行藏,但现在事急了,再顾不得小节。你进去通报,说丹阳子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这道人的名字,他也不知丹阳子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师父!”跨了进去,突然双手手腕上一紧,同时被人拿住,膝后一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一杖当头砸将下来。 郭靖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吓得魂飞天外,只好闭目待死,只听得当的一响,兵刃相交,一个人扑在自己身上。他睁眼一看,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宝剑却已被柯镇恶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把铁杖往地下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 郭靖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与全金发,心中惊疑交集,茫然不解。柯镇恶冷然道:“教你内功的那位师父呢?”郭靖道:“他在外面,求见六位恩师。” 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拜访,大出意料之外,抢出帐来,曰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哪里有梅超风的影子。朱聪喝道:“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 马钰抢步上来,稽首说道:“久慕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如何之。”朱聪放下郭靖手腕,还了一揖,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郭靖想起自己还未及代他通报,忙抢着道:“这位是丹阳子马钰道长。”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道马钰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就是全真教的掌教之人,长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所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机,至于武艺功夫,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他的深浅。 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了,咱们多多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么?”马钰道:“敝师弟虽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不愿过问。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责。”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全金发也轻轻放脱了郭靖的手腕。韩小莹喜道:“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么?你干什么不早说?咱们都错怪你啦。”说着抚摸他的头发,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道长叫我不要说的。”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所以与六侠虽是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 六怪见他气度冲谦,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各各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的诱杀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儿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儿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十分歉然,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梅超风突然赶到,一个照顾不到,伤害于他,忙道:“不,你留在咱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郭靖待要辩说,柯镇恶却已在与马钰细谈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 他焦急异常,只等他们谈话稍停,即行禀明原委,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公主远远奔来,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大哭一场,走近身来,满腔委曲地说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 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和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把大汗骗去害死他。”华筝吃了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嫣然一笑,登时喜气洋洋,转身上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后来转念一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只听见马钰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了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她的九阴白骨爪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六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输给于她,但要除她,只怕咱们自己也有损伤。”韩小莹道:“难道五哥与大哥之兄长的深仇,就此不报?”马钰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位既已诛了她的丈夫,大仇可说已经报了,她一个孤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 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种阴毒功夫。每年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放任不理。”朱聪道:“现在是她来找咱们,不是咱们找她。”全金发也道:“就算这次咱们躲过了,只要她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在此,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的决断。 柯镇恶道:“咱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拼硬斗,道长指点明路,咱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原来他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的功夫在十年中不知如何竟然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顾全六怪面子,内里是在指点他们避开她毒手之方。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诧异。 马钰稽首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祐。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孽,黄药师怎能再传他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的情形,那铁尸的功夫却与现下相差极远。她如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到不了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若是黄药师见怪,这……” 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人说过黄药师的功夫,虽然大都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宗,他们掌教人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当下说道:“道长顾虑周详,咱兄弟佩服得很,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起来有点不自量力,请六侠不要见笑。”朱聪道:“不必过谦,重阳门下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中尚有一点点虚名,想来那梅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所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虚名将她惊走。”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六怪虽然觉得未免示弱,但全真教的七子,却确是天下无人敢惹的,当下都无异议。 各人饱餐之后,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六怪见马钰丝毫不肯炫技逞能,跟在郭靖后面,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而他步法轻捷,身形凝稳,显然功力深厚,六怪都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长春子丘处机之下,只是一个名震南北,一个没没无闻,想来与两人性格不同有关。” 马钰与郭靖爬上崖顶之后,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六人检视梅超风在崖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心中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刚才所说的确非危言耸听之辞。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全都沉入黑暗之中,又等了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么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侧耳静听,却是声息全无,原来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所以听见。 那梅超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下,她手一伸,就在岩石中插进数寸,双脚毫不用力,只凭两手交互上攀,就如用手行走梯级一般。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 过不多时,梅超风一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白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华筝公主是谁?不由得失声惊呼,嘴巴一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然说道:“梅超风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 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而听见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崖石之后倾听。马钰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楚楚,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如焚。 韩宝驹道:“梅超风把骷髅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了。”梅超风不知此外还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于石后,丝毫不敢动弹,韩小莹道:“她虽然作恶多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净散人就是心肠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主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人见闻稍广的人无不知名:大师兄是丹阳子马钰,二师兄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第七位清净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在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请王师弟用铁脚给她一脚送往西方极乐世界。” 原来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数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渊之上,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挢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锻练,丘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内功之深。 马钰与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事先商酌好的话,柯镇恶因曾与黑风双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 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不但全真子全到齐,而且每人近来都练了精湛武功,我行藏一露,哪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要作声,华筝茫然不解,叫道:“靖哥哥,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一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中疑云大起。全金发道:“志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好像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梅超风心中忽如电光一闪:“全真七子都聚在这里,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阵骗我?” 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后面探身出来,知她已起了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郭靖、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急。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知道事急,朗然说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锱二十四诀,必定极有心得,请你试演几下,给咱们瞧瞧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但资质愚鲁,哪里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我领会的实在是十中不到一二。”他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听他说话平稳冲谦,但每一个字都震得山谷鸣音,最后一句刚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龙吟虎啸一般。 梅超风听见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哪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后。马钰又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如果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纠缠,那么咱们就饶她一命吧。丘师弟,你与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也不要再找她算旧帐,两家既往不咎,各自罢手。”朱聪道:“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 突然岩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众人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尸艺高胆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之所及。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净散人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 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不明死生,他是真情笃性之人,自小又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然纵身过去,扶起华筝。梅超风左手一钩,已拿住他的左腕。 郭靖跟马钰学了玄门正宗的内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劲,当下右手一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一扭一夺,忽地挣脱。那梅超风手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是向前一拿,再度拿住,这次扣住了他的脉门,使他再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 朱聪急打手势。郭靖道:“弟子长春真人门下尹志平。”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已有根底,被我抓住了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当下“哼”了一声,放开手掌,郭靖急忙逃回,只见五个手指印深深嵌入肉里,知道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手腕早已被她捏断,思之不觉骇然。 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那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习静功方得有成。”梅超风又道:“姹女婴儿何解?”马钰忽然想起她是求教修习内功的秘诀,大声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传,快走快走!” 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是生平仅见。 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马钰将华筝哑穴点醒,将她放在石上休息。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尸的功夫已练到这个地步,如不是道长仗义援手,咱们师徒七人难逃这个劫数。”马钰谦逊了几句,眉头深蹙,似乎颇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咱兄弟虽本领不济,当可代供奔走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 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人大惊,齐问:“她用暗器伤了道长么?”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答了她,只怕成为日后之患。”众人都是茫然不解。马钰道:“这铁尸的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能胜得了她,只是她内功却未得门径,必是她从哪里偷到了一些修练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刚才她出我不意的问我那句话,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话,但是第一句话,也已使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后不再作恶。”马钰道:“但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起恶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糊涂,没有防人之心。”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悠悠醒来,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靖哥哥,爹爹不信我的话,他已带人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能不信?”华筝道:“我去对他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史,所以说谎儿来骗人。我说是你亲耳听来的,他更加不信,说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了三位哥哥和十多个从人去了,忙来找你,哪知道半路上被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么?”众人心想:“要是咱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已多了五个窟窿了。” 郭靖道:“大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他们骑的都是快马,再过半天,就会到王罕那里了,靖哥哥,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么?那怎么办?”说着哭了起来,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 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你那匹小红马去追赶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刺探明白,华筝公主,你去请你拖雷哥哥,赶快集兵,开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到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疾驰而去。 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心中焦急异常:“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么就是赶上也没有用了。” 那小红马神骏异常,它天生喜爱疾驰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兴,到后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脚。郭靖怕它累倒,勒缰小休,它反似不大愿意,只要缰绳一松,它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更有一样奇事,那小红马虽在急驰之中,喘气并不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这样大跑了两个时辰,郭靖才收缰休息,片刻之后,上马又跑,再过一个时辰,忽见远处草原上黑压压的排列了三队骑兵,瞧人数约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郭靖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过了头,后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那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起,掠过了兵队阵边。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高举在前面,十余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来,前面去不得!”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么?”郭靖把昨夜在完颜烈营中所见以及后路已被人截断之事说了。 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望着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他想:“桑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计于我。”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急道:“大汗,你派人向来路一探便知。”铁木真为人精细,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不可能,但想:“与其受人欺骗一千次,决不莽撞送死一次!”当下向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道:“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 铁木真一看四下地势,发令道:“上那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有十余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点,各人已在土山周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之物。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匹马急驰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个百人队,四下兜截,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 哲别道:“靖儿,咱俩接应他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奋之极,转眼间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追得最近的军士当头射倒,蓦地从两人与追兵之间插了过去,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箭术更精,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哪里抵挡得住? 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射了数箭,与哲别、郭靖一齐退到了土山之上。铁木真和博尔忽、术赤等个个都是箭无虚发,追兵一时倒不敢逼进。 铁木真站在山上,四下瞭望,只见东南西北,王罕部下一队队敌兵如乌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围,拖雷虽已得讯,众部将领未必肯听他号令,目下只好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后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得意之极,大声叫道:“铁木真,快投降吧。”铁木真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要领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一族一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什么违背祖宗遗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铁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咱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的么?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什么要怕大金国?”桑昆部下的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 铁木真又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干什么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么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牧放牛羊,有的好吃懒做,为什么要勤苦的养活懒惰的?为什么不让勤苦的多些牛羊?为什么不让懒惰的人饿死?” 原来蒙古当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但因生产力日渐提高和使用铁制工具,大多数牧民切盼实行私有财产的办法。铁木真这番话,战士们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如不立即抛枪投降,我马鞭一指,万弩齐发,你休想活命!” 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铁甲外披着一件珍贵异常的貂裘,提着一柄大刀,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一看,认得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心念一动,双腿一夹,胯下小红马一冲而下。 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都史挥刀猛砍,郭靖身子一矮,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一伸,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他用的是朱聪所传的分筋错骨手,这一扣之下,都史哪里还能动弹,被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郭靖忽觉背后风声响动,左臂一弯,在两柄刺来的长矛上一格,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他的意思,回头奔上土山,它上山之快,竟不输于奔下来时的迅速。军官们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自己身后,众军士都怕伤了小主,哪里敢扯动弓弦? 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大家退开一百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