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肩头中了柯镇恶的毒菱,夺路外闯,当下挺剑前刺,一剑又狠又准,迳奔柯镇恶面门。飞天蝠蝙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一挡,当的一声,丘处机险险拿剑不住,不觉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这瞎子内功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再是一剑,随即发觉原来自己右肩中了喂毒暗器之后,力量已减退了一大半,并非对方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手,展开了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俱伤剑法”来。只见他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原来“俱伤剑法”是取其“两败俱伤”之意,对敌时如果敌人过强,自己性命危殆,情急之下,只得用这套剑法拼命。这剑法中每一招都是猛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完全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长春子丘处机下山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套剑法自然用它不着,现在身上中毒,又被三个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缠住,无可奈何之中,只得使出这不顾一切的绝招来。 拆了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样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胁中刺入,焦木惊呼一声,倒在地下。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堕堕,站立不稳。妙手书生红了双眼,一面咒骂,一面游斗。再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睛不能视物,被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连刺七八剑,剑势来路辨别不清,跛脚上又中一剑,俯身直跌。 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了剑踉踉跄跄的来追。朱聪的轻功十分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 丘处机知道实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叹了一口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拍的一声,后心被朱聪脚上脱下来的臭鞋打中,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得着实疼痛。丘处机身子一晃,脑中烟雾腾腾,神智渐失,疾忙收摄心神,咚的一声,后脑又吃了一记,这次是朱聪在佛像前面抓起一个木鱼掷了过来,幸得丘处机全身锻炼有素,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他叫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奸贼手里。”提气向前一跃,落地时双脚酸软,滚在地下。 朱聪叫道:“先拿住你这贼道再说。”见他躺在地下晕死过去,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丘处机左手晃动,知道不妙,疾忙把右臂往胸口一挡,只觉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来,身子向后飞了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直喷。原来丘处机最后这一击是平生功力的累积,虽然身体已转动不得,但这掌含精蕴气,实在是非同小可,朱聪哪里抵受得住? 法华寺之中众僧都不会武艺,平素也无人知道他们的住持方丈竟是个身怀绝艺之人,这天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大家听见殿上没了动静,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一看,只见地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吓得心中砰砰乱跳,跌跌撞撞的去找段天德。 段天德本来躲在地窖之中,听说个个死伤倒地,只怕丘处机不在其内,命小沙弥去看明白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大喜,拉了李萍奔到大殿。他走到丘处机身边,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一刀就要砍将下去。 焦木身受重伤,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什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道:“什么好人?砍了再说。”焦木怒道:“你听不听我的话?把……把刀放下!”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举起腰刀,往丘处机顶门上砍了下来,李萍一声尖叫,喊道:“你……你又杀人了!”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拿着的那段木头对准段天德掷来。段天德身子一侧,却是没有避开,这段焦木正打在他嘴角之上,撞下了三颗牙齿。 段天德疼极,发了性子,也不顾焦木于自己有恩,一刀往他头上砍来。旁边一个小沙弥见师父遭难,狠命拉住段天德的膀子,另一个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段天德怒极,回手两刀,将两个小沙弥砍翻在地。 长春子、焦木、江南七怪每人都是绝顶的武功,但这时个个命在垂危,只好眼睁睁的望着他行凶,李萍急得大叫:“你这恶贼,快住手啊!”各人见她身穿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但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一听她声音,知道必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咱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竟是藏着女子!” 焦木一愣,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险险晕了过去,双手在地上一撑,和身纵起,一头往段天德撞来。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之极,大骇避开。焦木一头撞在大殿柱上,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寺里众僧见住持圆寂,个个放声大哭,当下替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抬到客舍里的床上。忽听见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最后终于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用粗索将大钟吊起,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 众僧人大吃一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定睛看时,原来是马王神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受伤,急得哇哇大叫。 柯镇恶虽然双腿中剑,神智却很清楚,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情形说给韩宝驹听了。韩宝驹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贼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位兄弟。” 各人中以朱聪与南希仁两人受伤最重,张阿生虽然胳臂折断,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是不碍。当下众人在寺内养伤。法华寺内的监寺一面报官,一面派人到杭州光孝寺枯木大师处报信,并替焦木大师料理后事。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中的毒都解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兼之内功深湛,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同时给各人推拿按摩。各人根底本厚,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 这日各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大家想起由于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大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 过了一会,韩小莹心直口快,首先说道:“丘道长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咱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竟莫名其妙的栽在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真叫武林中好汉们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请道长示下。”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心想如不是这样性急,慢慢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十分乖戾,这次七兄妹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心中认为是生平奇耻大辱,再加他跛脚上中了剑,行走更是不便,气恼愈甚,当下冷笑几声,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咱兄妹。”丘处机一愣,知道他气愤未消,当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作了一揖,说道:“贫道无状,实在抱愧得紧,这里向各位谢过。”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咱兄妹再没有面目理了,咱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再来寻事,咱们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 丘处机被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贫道这次坏了事,以后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的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气。现在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作了一揖,转身出外。 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咱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凭这样一句话,就想了事了么?”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柯镇恶低沉了声音说道:“这口气咱们咽不下去,还请道长再予赐教。” 要知江南七侠虽然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为特别,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失过手,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端的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心情自是异常难堪了。 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柯大哥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贫道虽然误伤了各位,但归根结底,总是贫道栽了筋斗,贫道自愿认输。”柯镇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之剑留在这里,咱们就放你走。”丘处机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面子,已经赔礼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这是贫道护身之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怒声道:“你讥笑我眼盲脚跛么?”丘处机道:“贫道不敢。”柯镇恶怒道:“咱们现在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在醉仙楼相会。” 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坏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意气,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明年来应约吧?一人斗他们七人,要取胜确是没有把握,要是他们在这一年中各练绝技,自己就算勤修苦练,总不及七人加起来那么多的进展。沉吟了一会,忽然心念一动,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贫道就算输了就是。” 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都站了起来,朱聪等睡在床上,也昂起了半身,齐声道:“江南七怪与人赌胜,时间地点向来由人选择。”丘处机见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什么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头脑最灵,心想就算你有什么诡道奸计,咱们也决不致输你,都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君子一言?”韩小莹抢着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的主意要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他这是以退为进的激将之法,心知七怪要强,必不肯让他轻易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必用话相激,快说吧。” 丘处机坐了下来,道:“我这个办法时候是拖得长些,但赌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却不是拼一时的血气之勇。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不能再像后生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面面相视,心想:“他不要用刀剑拳脚决胜,那么是用什么怪法子?”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总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比谁更有耐心更有计谋。大家瞧一瞧,到后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 丘处机这番话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练丹,画符捉鬼,咱们可不是你道士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决不会想与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丘处机道:“推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都是为了拯救豪侠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是把结识郭杨二人的情形及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 江南七怪一面听,一面痛骂金国及朝廷的暴虐,丘处机述毕之后,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是郭啸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与韩氏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再隔三十年也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嗯。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曾经见过,各位却不知她的容貌。贫道与各位赌赛的就是这回事。所以办法是这样……”韩小莹抢着道:“咱们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成功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救人么,虽说不怎么容易,但还不见得能难倒了英雄好汉。贫道这主意却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样?”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怀了孕,将她们救出之后,要将她们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张开了口,听他愈说愈奇,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再过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相会,邀请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后,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瞧是贫道的徒弟成呢,还是七侠的徒弟成?” 江南七怪面面相觑,不即答应。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算七位胜了,以多嬴少,也是没有什么光彩,现在贫道把全身的本事教给一个人,七位也将毕生技艺传给一人,一对一的比拼,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再胜,七侠总是心服口服了吧?”柯镇恶将铁杖在地下一碰,叫道:“好,咱们赌了!” 全金发道:“要是咱们相救不及,这时那李氏已被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什么可说的?”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咱们总也是做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诈。凭这样几句话,就要咱们七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 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道:“有什么好笑?”丘处机道:“我在江湖上久闻江南七侠大名,人人都说七侠急人之急,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哪知今日一见,哈哈!”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道:“怎么?”丘处机道:“那叫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要开言,丘处机道:“古来真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为朋友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什么?咱们从不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曾有什么斤斤计较。”这番话把朱聪抢白得脸上无光,把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了,咱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了。” 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四日,十八年后,咱们在醉仙楼相会,要天下英雄们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扬长出门。 韩宝驹道:“我就追那段天德去,别叫他躲得无影无踪,可就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有他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去追索段天德的行踪。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早去得远了。 且说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来,这才稍稍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一跃跳入,举起腰刀,喝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滨如织,小船是普通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所谓“北人行马,南人行船”,说的就是这个。那船夫见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划出城区。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回去做官是万万不可的了,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士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那时再回临安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马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没有踪影。 段天德连换了几次船,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一个处所,以做暂居之计,说也凑巧,正听到韩宝驹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行迹。段天德大惊,偷偷从门缝一张,见是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一口嘉兴土音,想必是七怪之一,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住不了半个月,那矮胖子又找到了,而且还多了一个女子陪同。段天德原想在屋里悄悄躲过,哪知李萍知道来了救星,在屋里大叫大闹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了她的嘴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毫不屈服,只要他稍一放松,就在窗口大呼,虽然未被韩宝驹、韩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万状。段天德杀心顿起,心想留着她终是祸胎,不如一刀杀却。 蓦然间恶念陡生,举起利刃,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李萍自丈夫死后,心念早灰,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在我与你相见之前,求你阴灵祐护,叫我手刃这个恶贼。”嗖的一声,把丘处机所赠的那柄匕首拔在手里。 段天德冷笑了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不会武艺,但这时死志已决,丝毫不惧,用尽平身之力,一匕首往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一股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匕首打落,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已断了半截,跌在地下,匕首尖头已抵到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一些,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万料不到这柄匕首如此锋利,随手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来,我不杀你!”李萍这时感到了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的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与他厮拼,当下坐在椅子上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匕首不放。 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再找过来,如一人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行踪,于是逼着她上船又行。他仍沿着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他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个矮胖子与女子外,又多了一个手持铁杖的瞎眼跛子,幸好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里而对方在暗里,及时躲开,但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却又多了一件烦事,李萍忽然疯颠起来,在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胡言乱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惹人嬉笑。段天德初时还以为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布下形迹,这样说来,她沿途偷偷留下信件字迹,也是想当然之事了。 这时盛暑渐消,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仇人追索,已远至北国,他身上携带的资斧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旧穷追无已,一日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鱼肉老酒,银子粉头,何等快活,都是那天杀的金国六王子为了贪图别人妻子,害老子受这活罪。”猛然想起:“这里离燕京不远,我何不投六王子去?”当下加紧赶路,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问到赵王府的所在,求见六王子赵王。 完颜烈听说有南朝军官从临安到此,急忙接见,见是段天德,心中一惊,问明来由,不觉皱眉沉吟,心想:“我那包氏娘子这时尚未就范,这人知道底细,万一被他泄出风声,遗误大事不小。自古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何必留此活口?”于是微微一笑,温言道:“你远来辛苦了,且在府里休息几天吧。” 段天德谢了,正要禀告还随带李氏同来,王府的一名亲随匆匆进来,禀道:“禀报王爷,三王爷来啦!”完颜烈忙站起身来,向段天德摆了摆手,抢到门口去迎接。 原来三王爷名叫完颜永济,是金主完颜璟的第三子,封为卫王,在众兄弟之中与完颜烈最为交好。完颜永济为人庸懦,事事听这位精明强干的六弟的主意,这时蒙古酋长铁木真渐强,归顺金国,帮助金兵灭了塔塔儿部,金主为了酬答他的功劳,派完颜永济去封铁木真为“北强招讨使”的官职。他派儿子亲自前去,主旨是在探探蒙古的虚实,卫王受了这个任命,当即来找六弟商议。 完颜烈道:“蒙古人居无定所,生性野蛮,向来欺弱畏强。三哥此去,必须随带精兵名将,让蒙古人见了咱们大金国人心中畏惧,以后自然不敢反叛了。”完颜永济连声称是,两兄弟谈了一会,永济要起身告辞。 完颜烈道:“今天有一名南朝的奸细到兄弟这里来。”完颜永济道:“呀!有这等事?”完颜烈道:“他假意来投奔兄弟,其实是想窥探我大金的军计虚实。”永济道:“那么快把他杀了。”完颜烈道:“这个不妥,南人狡猾的紧,来的奸细必定不止一人,杀了这个,反叫别的有了防备,兄弟想还是请三哥带到北方去。”永济道:“带到北方?”完颜烈道:“在沙漠无人之地,随便找个罪名把他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待兄弟在这里想法子对付其余奸徒。”永济拍掌道:“兄弟此计大妙,你待会送来,就说荐给我做亲随吧。” 到了傍晚,完颜烈也不再召见段天德,赐了他两锭银子,命他到卫王府去安身,段天德怕李萍泄露机密,仍是将她带在身边。过不数日,卫王出使蒙古,将段天德与李萍都带了同去。 这时李萍肚子越来越大,骑马跋涉,实在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面竭力掩饰,不使金兵发现破绽,一面豁出了性命,强行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完颜永济带的是一千名金国精兵,个个强弓骏马,身披重甲,存心要向蒙古人示威。这天据向导说,离铁木真所住的蒙古包大概已不在远,完颜永济派了十余名亲兵先去通知,命铁木真过来迎接上国天使。 这时虽是八月天时,但北国奇寒,到了晚间竟满天洒下了点点雪花。一千人排成一条长蛇,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完颜永济刚一错愕,只听见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前面无数兵马急冲而来。带兵的大将胡沙虎道:“三王爷,快下令集队准备交锋。”永济惊道:“那……那是什么敌兵?”胡沙虎急道:“我怎知道。”他一顿足,拍马上前指挥部队,但对面敌军已漫山遍野冲到。 胡沙虎能征惯战,是金国的得力大将,见完颜永济没有主意,当下自行传令整集队伍,布成阵势。人马未及散开,敌兵已经冲到,但说也奇怪,对方军马并不向金兵攻击,竟自四散奔逃的模样。胡沙虎定睛一看,冲来的果是一群败兵,个个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疾奔,人人脸上现出惊惧之色。有些没有马匹,徒步狂窜,后面马军涌上来,转眼间被马蹄踏倒,胡沙虎命金兵团团将卫王围住,弓上弦,刀出鞘,默不作声。败兵见到金兵,远远离开,自顾逃命,并不理会。 突然间左边号角声响,一排马军冲了过来,举起长刀,冲进败兵队伍里砍杀起来,他们人数远没败兵众多,但一百个一排,一排一排的扑过来,败兵早已吓得心无斗志,转头冲向金兵阵来。 胡沙虎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射倒了数十名败兵,这群败兵竟自不惧,转瞬之间,已与千余名金兵混在一起。败兵人数多逾金兵何止十倍,只听见人喧马嘶,呼爷喊娘,乱成一团。胡沙虎将才再高,这时哪里还稳得住阵脚,只得带同十余名亲随,拼命保住卫王向南奔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