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淫威陡发指弹剑 义忿难平血浸刀

A+ A- 吹灯 听书
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月亮。狄云猛地想起:“这姿式我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砰的一声,那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头顶着地,双足并拢,朝天挺立。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下省悟:“嗯,这多半是密宗一派练功的法门。”

  眼见那老僧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一直凝神闭目,全心贯注,狄云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然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位姑娘来,明明是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位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迭遭不幸,然侠义之心,始终丝毫不减,明知此举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可总是不忍见水笙好好一位姑娘失身于淫僧之手,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的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那便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动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全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的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只好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和她上马一同逃走。

  水笙自被老僧掳来之后,心想落入这两个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摔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她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但见狄云偷偷摸摸的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是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狄云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去拉她起来,指着崖下的马匹,示意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人虽坐起,全身软软的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崖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的穴道,让她自行。只是他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示意,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处,也是痛恨到了极处:“这小恶僧不知想些什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是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已达到极处。她虽常与表哥汪啸风一同行侠江湖,但两人以礼自持,连手掌和手掌也从来不接触一下,她除了适才被那老僧一把抱上马背之外,从来未被男子之手碰到过身体。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水笙眼中泪水已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被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便剧痛难当,以致哭了起来。我试解她腰间穴道如何?”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如何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便是不敬。只有背负她下崖,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的双臂,要将她身子负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只道他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抖,正要举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她大声叫道:“恶贼,放开我,放开我!”声音尖锐之极。狄云陡然间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水笙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便压在她的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眼一看,见狄云和水笙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叫道:“恶僧,你快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了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辨明其事,只怕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徐图脱身,同时搭救这位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他不等狄云回答,咧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不但将他的血刀僧衣赐你,连那部《血刀秘籍》也传了给你?”说着一伸手,便从狄云怀中将那本黄纸册子掏了去,翻阅一过,轻轻拍拍狄云的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将那本册子放还他怀中,道:“你师父传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他已经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是在长江的船中。”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的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不知怎样,你这小混蛋很讨我欢喜。你跟着祖师爷,包管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呢,要哪一个便是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咱……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密宗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师祖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的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给人家用马踩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双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他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不差,身材也不坏,是不是?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想不到给我血刀老祖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她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北京城里大街上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是凶残,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的颜面?”

  只听血刀老祖又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哪里?”血刀老祖道:“现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血刀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实是惊人。血刀老祖又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得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师祖爷爷很欢喜你。”他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缅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上全是暗红之色,血光隐隐,极是可怖。狄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人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有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着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非全信,却也暗自担忧:“我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悬崖下的山道,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得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待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粒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的哑穴。

  这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西藏密宗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提了起来,说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的传送了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被恶僧提在手中,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吼一声,挺着长剑,抢先向悬崖上奔来。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这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实是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个个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百口,也是难以分辩。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血刀老祖,将水姑娘救出,可是血刀老祖若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之间,既盼中原群侠得胜,又望血刀老祖得胜,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血刀老祖极是镇定,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事,双手各提一人,一口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可畏。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将狄云放下,小心不碰到他的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之时,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口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英俊而关切的脸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心、爱慕、感激之情,只想扑入他的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心只在找寻表妹,凝目四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血刀老祖衔刀而立的神情实是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处,不约而同的立定了脚步。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了上来,一使金鞭、一使双刀。两人乃是山西大同府郝家门下的师兄弟,虽是同门学艺,所使兵刃却浑不相同。使金鞭的膂力沉雄,使双刀的则是轻灵飘逸。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呜呜叫喊,同时攻了上来。血刀老祖一闪,避过双刀,躲了几下,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一挥,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边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一挥之下,已将他劈死。

  群豪齐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之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群豪虽是惊怒,但敌忾同仇,毫不畏惧,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四角攻了上去。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发足追赶,口中又叫又骂,余人也是蜂拥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的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一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已然扣颈,霎时间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此杀法,余下一十一人只怕片刻之间便被杀得干干净净。”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金童剑汪啸风。

  银姑剑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汪啸风弯腰疾走,在草丛中拨寻。忽然间山风拂处,将水笙的一角袍卷了起来。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水笙抱起。水笙喜极流泪,险险晕了过去。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的抱住了她。他二人劫中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汪啸风是全然忘了。

  他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将她放下地来,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也擅于点穴之技,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腿侧三处穴道之上,推宫过血,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道:“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一走近身来,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了开去。水笙为人甚是精细,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狄云对自己的侮辱,指着他的身子,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刷的一声拔了出来,剑势如风,疾刺而出。

  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急忙向外一个打滚,幸好处身的所在正是一个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汪啸风跟着又是一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的武功比水笙可高得多了,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数式“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剑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是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原来汪啸风的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的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他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他使这一套“孔雀开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有三人已被血刀老祖所杀,剩下的连水笙在内也只九人。众人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心想:“究竟铃剑双侠名不虚传,只有他挡得住血刀恶僧快如闪电般的急攻。”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正正式式的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总算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他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乃是练熟了的,一路刀法一味的加力强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是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是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的手里取过一柄长剑,当即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连手攻敌,打法甚是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全部攻势,水笙的剑便向敌人的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心下焦躁起来,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挥舞,左手却去空手抓他的长剑。

  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的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他大声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一鼓作气,跟他拼到底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西方也有人应道:“落花……流水。”这“流水”两字尚未唱完,西南方有人吟道:“落花流……水。”这三个人分处三方,高吟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但显然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血刀老祖听了这三人的呼声,心中一惊:“从哪里钻出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个人的武功恐均不在我下,要是三人连手夹攻,那可不易对付。”

  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上刀招却是毫不迟缓,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他是将“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字拖得特亮,声音滔滔,有如长江大河一般。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同时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被血刀老祖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么北四怪,南四老。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南四老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嗤之以鼻,心想外号儿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却着实有点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同时发声,“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那声音,知那四大高手离此尚远,最远的尚在五里之外,但若发力将眼前的九人诛却,那四人一包围,脱身可就不易。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被他弹中刀锋,拿捏不住,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狄云没有应答,心中好生为难,如果和他同逃,只怕陷溺愈来愈深,将来无可收拾。但若留在此处,那是立时便会被众人斩成碎块,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别人是否误会,哪里管得了这许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撑着,走下坡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一抽杆棒,便向马匹旁赶来。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住他,我来阻住你。”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可是她剑法不弱,拳头却是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粉拳捶上几拳浑然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的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是不停,却已使得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了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的身前,低声说道:“那些鬼叫的家伙乃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一跃上了白马的马背,纵骑向东驰去。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渐叫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的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傲,只觉坐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从未遇过敌手,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是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口中不住的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极是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乃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只怕放走水笙,血刀老祖会大大发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位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

  他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声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被人活生生的拆开。我和戚师妹……嘿,我和戚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几时像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伤心,心道:“你去吧!”伸手一推,将她推下了马去。

  不料血刀老祖虽然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啊哟”砰的一声,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东而西,越跑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又是说不尽的惊慌。

  血刀老祖微笑道:“让她空欢喜一场。”勒住马头,由得他二人渐渐接近,等到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他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背后追上去了。

  狄云大急,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剩下几个死里逃生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中衔着血刀,纵马冲来,也是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两人发力急奔,和汪啸风之间相距也是越来越近。她奔得胸间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但还是勉强支撑。

  她似乎觉得到白马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背心,血刀老祖狞笑着说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听得那声音,正是父亲水岱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一纵之下,向前飘出丈余,血刀老祖已搭在她肩头的手掌,竟尔被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那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见那血刀红影闪闪,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迎风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的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撒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百忙中他变招也真迅捷,掌心劲力一吐,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弹出,右手中的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拉着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一抄,已将水笙身子抄起,横放在马鞍之上。他并不拉转马头,仍是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血刀老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中发出荷荷怪声,纵马兜了个圈子,向狄云奔去。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的胸口。血刀老祖回刀一掠,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发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柄剑的势道来得好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要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的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推到。

  狄云远远看着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这时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喝叫“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之父水岱了。只见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剑,身子便晃了一晃,显然内力不如他强,只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个人一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吧!”可是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被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非大丈夫之所为。”正犹豫间,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声叫道:“还你的女儿吧!”手一扬,将水笙的身子凌空抛起,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是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的一齐大叫起来。狄云见她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只怕落地受伤,忙伸出手去,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的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口中却大叫:“小恶和尚,快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只攻不守,都是极凌厉的招数,口中叫道:“狄云乖孩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狄云迷迷惘惘的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这小淫贼”,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心想:“逃命要紧!”一提缰绳,便纵马冲了出去。本来他和血刀老祖是向东逃,这时慌慌张张,反而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挟,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水岱情急,不愿跟他多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衔尾追向狄云。可是狄云所乘的,正是水岱当年化了五百余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

  黄马背上虽是乘着两人,水岱却兀自追赶不上。他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的声音,但背上的狄云正在提缰力推,竟是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停步,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了里许,水岱虽是轻功了得,但时间一久,究竟年纪老了,和那黄马之间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声,背后一阵金刃劈风之声。他反手一剑,当的一响,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刀,只觉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骑着白马哈哈大笑,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一阵,将追敌远远抛在后面,料知已追赶不上,生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明知情势危急,仍是不肯先逃。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是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达极点,这件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淫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你爹爹又胜一筹,他出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拦不住我。”水笙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另外使剑的老道,是什么人?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是给他个不瞅不睬。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这老和尚是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么?我怎么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她不回答我的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刷的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擎在手中。

  水笙是个极为烈性的女子,既是不幸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早就拼着一死,不再打侥幸生还的主意,虽然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想到自己一张白玉无瑕的脸蛋要被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但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第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狄云“啊”的一声轻呼,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了过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低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原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厘毫的地步。适才这一刀那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的几缕秀发,面颊却是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一眼见到狄云的笑容,更是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咒骂狄云,但她平素行止有礼,谈吐斯文,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什么凶狠的句子来。血刀老祖弯刀一晃,喝道:“你不回答我,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将我杀了,快将我杀了!”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刷的一刀砍将下去,又从她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却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又并不感到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血刀老祖乃是恐吓自己,原来脸颊无损,忍不住呼了一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神乎其技,当真了得!”他这称赞倒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小姐的贞洁,若是我缠住老和尚要学武艺,令他全心全意的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才能慢慢的想法子搭救。但要他一心一意的教我,那我须得讨他欢喜,用心学艺才是。”便道:“祖师爷爷,你这血刀上的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了不得,你得教我几招,免得我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又受他欺侮。”他天性诚实,生平不打诳语,这时为了救人,这句“祖师爷爷”一叫,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血刀老祖大是开心,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领会,好吧,我先传你这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是用一百张一叠薄纸,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这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纸,第三刀批第三张纸,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我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喂,你干什么?”血刀老祖并不理会,将那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之上,纵马向前快奔。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的马背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上,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之时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微凉,那根头发已不知去向。只听得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平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是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喜欢,谀词滚滚而出。水笙亲身领略到这血刀神技,听到狄云的恭维,倒也不觉如何过份,只是觉得这人为了讨好祖师,马屁拍到这种地步,人格可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那‘削腐’呢,是要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刀,削薄它,要将一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一百片,每一片都是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狄云道:“那还只是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在这妞儿鼻尖上驰马削头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祖师爷爷天赋奇才,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祖师爷爷十分之一的功夫,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自来拍马屁的言语第一句最难出口,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之言,原是说来不像,但说得多了,居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说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来了水笙一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之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那根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发,放上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道:“你试试看!”

  狄云从血刀老祖手中将那柄血刀接了过来,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却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气,她知道狄云从未练过这种精妙之极的武功,如果照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样一柄利刃从自己鼻尖上掠过,别说鼻子被他一刀削去是必然无疑,多半脑袋要给他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灵机一动,向血刀老祖道:“祖师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什么叫做“腰运于肩”,什么叫做“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说得虽似玄妙,实则含有至理。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

  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孩儿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都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万震山的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界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贼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这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应了一声:“是!”水笙怒骂:“小贼,你敢?”其实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倘若是轻薄之徒,依着血刀老祖之言而行,水笙又有什么法子抵抗?这“你敢”两字,也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僧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心下盘算:“如何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随口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武功么?”血刀老祖道:“那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只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按缰徐行,这时转到了一条大路之上。忽听得锣声嘡嘡,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一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戴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僧却纵马向迎亲的人众冲了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么样,俊不俊啊?”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的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真的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门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子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的在那轿杠上自左而右爬行而过,他一收刀,哈哈大笑。

  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拦在花轿面前,当真的不吉利!”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啪啪啪啪一连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长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长达丈许的轿杠,已被血刀老祖批成了数十截,手法之快之奇,直如魔术一般,纵然是武林高手,也必惊异,迎亲队中一干常人,自是瞠目结舌,霎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大汉剖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的,发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是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将花轿的帷幕割掉,左手抓住新娘的胸口,将她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的挣扎。

  血刀老祖血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帔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很丑陋。血刀老祖呸的一声,一口痰往那新娘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怪的女子,做什么新娘!”血刀一晃,竟将新娘的鼻子割了下来。

  那新郎僵在马上,只是瑟瑟发抖,血刀老祖叫道:“孩儿,再瞧我一门功夫,这叫做‘呕心沥血’!”说着手一扬,那血刀脱手飞出,一溜红光,径向那马上的新郎射去。血刀老祖这刀一脱手,随即纵马向那新郎冲去,快马绕过新郎,突然间飞身跃出,反手一抄,又将血刀抄在手中。狄云和水笙瞧那新郎时,只见他胸口穿了一洞,血如喷泉,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马,原来那血刀穿过他的身子,又给血刀老祖接在手里。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老祖,一来他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虽然明知他作恶多端,不是好人,但并没亲眼见到,自是隔了一层。此刻见他割伤新娘,又连杀二人,这三人和他毫不相识,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填膺,大声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滥杀无辜?这些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生平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一扬,又砍去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

  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老祖,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到你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长声呼叫,却是字字清晰,足见他内力充沛,非同小可。水笙喜道:“是爹爹!”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吟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

  这四人的嗓音各各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亮,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血刀老祖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的连手相攻,你将我女儿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老祖心下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连手,我便是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连手,我是一败涂地,逃也逃不走,四人连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那是给他们占尽上风的局面了!”当下一声吆喝,一鞭往狄云所乘的马臀上抽去,左手牵了那新郎的坐骑,向西奔驰,回过头来,口中念念有辞。

  狄云和水笙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水岱等一干人却听到一个怪异之极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水老爷子,血刀门的掌门人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的女婿,第六代掌门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滴,妙极,妙极!”原来这又是血刀门一项阴邪的内功,声音远送,叫人听在耳里,心意烦乱,怒发如狂,等到真的交战,功力便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别说他声音中另有蛊惑人的邪术,单是这几句话,水岱便是气得胸膛几乎炸破。他明知血刀门的恶僧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种坏事他说得出做得到,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乃是事属平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便教他颜面无光。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当下催马力追。只是各人胯下的坐骑均不及血刀老祖和狄云所乘的两匹大宛名驹良骏,说什么也追赶不上。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这些好手或为镖局中的著名镖客,或为名门正派的掌门,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原来血刀门的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所有的人物尽都得罪了。这一动公愤,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单单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的武林人士均是脸上无光。

  群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设法换马。群豪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虽然意示闲暇,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馆,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到了四川境内。群豪与巴蜀英侠向来声气相通。川东的武林人物一听到讯息,纷纷率马搬兵,加入追赶。待到川中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巴蜀的豪杰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百数。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随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得到讯息之人,都已在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之后,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那些巴蜀豪杰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咱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却甚忿怒:“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想转入岔道,将追赶者撇下。但中原群豪之中,有一人乃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衔尾追至。但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是荒僻,深入了川西的崇山峻岭之中。群豪均知血刀老祖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的老巢,血刀门本门喽啰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着实雄大,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鹿死谁手,那就不能说了。

  群豪越追越是焦急,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削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贼子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

  叫喊声中,忽见隔着一条深沟的对面高峰上,一大片白雪滚将下来。

  群侠身处之地,乃是四川极西,更向西行,便是藏边。当地已属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寒风彻骨那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他几个时辰。只是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以至坏了一世的声名。这几日中,极大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是有人倡议罢手不追,只怕有一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室子弟,武功虽是不差,却吃不起这种苦头。

  这时见到血刀老祖所乘的坐骑黄马倒毙于地下,料得敌人再也无法逃远,人人精神为之一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便在此时,突见西北角山头上有一片白雪滚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更加多了。群侠一时不明所以,七张八嘴的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每过一尺之地,便挟了大量积雪加入,以致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尽的可怖可畏。

  群侠中几个人发一声喊,拨转马头便向后奔,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过来,只吓得心胆俱裂,无不催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背上的乘客见情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之至,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之间便已滚到了山下,七八个逃得较慢之人都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被白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纵然英雄盖世,又如何胜得过这天地间的奇变?

  群侠直逃过一条山坡,那滚下来的积雪被山坡挡住,这才惊魂稍定。但见山上的白雪兀自如山洪爆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的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堆高数十丈,若非飞鸟,万难越过。

  众人纷纷议论,都说血刀老祖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千丈积雪之中,自是人心大快,只是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当然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在积雪之下,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难,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过痛惜朋友之死,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也不必深责。各人心神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的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西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千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载才行。许多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他们死了,于我可是有利无害。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奔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是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所乘的两匹名驹脚力再强,也是支持不住。这一日那黄马终于倒毙道旁,而那匹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那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这美貌的女娃儿若又给人夺了回去,实是心有不甘。”他想到此处,不由得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老祖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老祖怒道:“你啰嗦什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窸窸窣窣,发出异声。血刀老祖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祸,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种天象怪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一望山峰上积雪滚下来,势道,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一拉白马,便向南边那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须知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的震动,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的积雪滚滚而下。

  那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的奔到山谷之中,刚进山谷,便是一蹶,险些将狄云摔将下来。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了半点主,只要那山峰上的积雪也滚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那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顿饭功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老祖、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的对血刀老祖和狄云生出一种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大祸。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的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啊”的一叫。血刀老祖伸出左掌,按住了她的嘴巴,右手啪啪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的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老祖放脱了按在水笙口上的手,和狄云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放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到谷口去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老祖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了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血刀老祖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交的朋友均是如此,连所收到的徒弟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大起好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到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头自会直,就算是饿死,也胜于落在那些人手中,受尽磨折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那匹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那白马来吃。这匹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他心中就当它是最好的朋友一般,眼见血刀僧要动手宰杀,如何不是又惊又怒?她叫道:“不!不!这是我的马儿,你不能杀它。”血刀僧道:“待马儿吃完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她无可奈何之中,转来向狄云道:“你求求他,别伤我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焉有不宰马儿来吃之理,慢慢吃完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水笙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慢慢醒转,鼻中闻到一股香气,她肚饿已久,闻到这股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刻知道是烤炙她爱马之肉的香气。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正吃得津津有味,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烤着一只马腿。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将来必报此仇!”

  狄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之中,没别样物事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走出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难受,心道:“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抓起一块烤熟了马肉,又送到口里。

  血刀僧口中咀嚼着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的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心中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心中突然有一阵自伤之感:“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这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得肩头被人推了两下,睁眼而醒,只听得血刀僧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有人来了!”狄云吃了一惊,但随即大喜:“既然有人能够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血刀僧向西首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武功之高,实是罕见罕闻。丁大哥若是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背上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是牢牢缚在背后。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响清脆的兵刃相交之声。这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当一两声。狄云知道血刀僧偷袭未成,和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那山谷中遍地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动了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说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之声,越响越高。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直斗上东北角的一处峭壁。那峭壁地势甚险,又都堆满了积雪,眼看是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丝毫不停,径向峭壁上攀去。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那日和他交过手的老道,记得血刀僧曾赞他武功极为了得,是太极门中的高手,不知他如何竟会闯进这谷中来?

  水笙随即也瞧见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乘风道长,刘乘风道长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听得水笙大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赶来,岂不是一剑便将我杀了?”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是想害死你爹爹不是?你这不孝的恶毒女儿。”

  这句话倒也真的是十分有效,水笙心想:“倘若连爹爹也害死了,那可不妙。”但她转念又想:“我爹爹是何等的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走,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过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的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落在这两个恶和尚手中,那时再要求死,只怕连死也求不得了。”突然又大声叫了起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

  狄云初时听她不作声了,只道她已不敢再叫,不料突然间叫声更大,实不知如何制止她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那口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的白雪上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坚凝之极,看来血刀老祖纵不落败,也非一时三刻便可取胜。只听得水笙不住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

  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口,我将你的舌头割了下来。”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道:“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手中执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只见狄云躺在地下,动也不动,猛地想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

  陡然之间,优劣之势全然更易,水笙初时只想到不必害怕狄云,接着又想:“那老僧分身不得,这时不杀他,更待何时?”举起那块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