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年狱中历苦难 始觉世间险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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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素心剑法!”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你说是素心剑法?”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欺骗狄云,只是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你这手是什么功夫,如此厉害?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道:“你随手一抓,被你抓中的人登时便即丢了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丁典却并不笑他,反而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的道:“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还是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言未毕,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他却不知丁典的神照功既已练成,这一出手,敌人非死不可。倘若敌人一抓竟然不死,那么他的功夫之中必有重大缺陷。丁典心下忧急,当即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去看那人。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向他眼中急射。丁典早有提防,身子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门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身子便即向屋檐上窜去。丁典眼见这人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未必追他得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呼得一声,向上掷出,去势奇急。

  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着着实实的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如此沉重的一撞,站立不定,立时倒摔下来。丁典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刚才这一下竟没抓死他?我的功夫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一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将下去,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这人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丁典又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双手连撕,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云料到这件黑衣颇为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这句话问得极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一定要我穿,我便穿上就是。”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了么?”他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这更换衣衫,直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衬衣袖子极短,像是一件背心,穿上倒是不难。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狄兄弟,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重要人物,才有这件‘乌蚕甲’。他想来取宝,没料想竟是送宝来了,嘿嘿,嘿嘿!”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贵重,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甲。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将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曾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自己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帐。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待他静了下来,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心中的仇恨汹涌如波涛,如何能够平静?

  次日听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知县、衙役、捕快、仵作的骚扰一番,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见他二人手足都带了铐镣,谁也没有疑心他二人会得行凶杀人。

  黄昏时分狄云又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甚易,越到后来越是艰难,狄云虽非聪明,也不极笨,练得一个多时辰,丹田中已微有感觉,心念正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的一击。

  这两下夹击,便如是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左方右方各自站着一个和尚,他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和尚,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找我丁某人有何贵干?”左首那僧人道:“素心剑的剑谱,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

  只见他身子摇了几摇,险险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凌空虚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第三名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人两手各拉一名受伤的僧人,从铁栅中逃了出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一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前去,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时,已退出铁栅。

  丁典却不追赶,只见那僧人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两手一松,将那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三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十分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活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刚才他们一上来便各击你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甲,早就一命呜呼了。唉!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一定先要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也是大为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这三个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个子极高的和尚,叫做宝象。那个胖胖的,叫做善勇。被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是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合称‘密宗五雄’,武功十分了得,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那便斗他们不过。日后你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他叹了口气,道:“五雄只剩下了三雄,那便容易对付得多。”

  他适才接连打出这几拳,十分的耗费功力,一直做了十几天坐功,这才回复元气。

  此后两年多的时日之中,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拿,顷刻间便送了他们的性命。

  这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是不强,生性却极是坚毅,懂得这天下无敌的神功决不是轻易能够练成,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狄云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的道:“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觉得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头,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倍觉灵敏,一瞧之下,便见花盆中的三朵黄色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牢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艳丽,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种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这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三朵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该换过了,但这一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只见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有换过,却有五六片花瓣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有些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满脸都是不安的神色。

  狄云当下不敢多问,只得盘膝坐下,入静练功。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那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是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一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便如是在他心头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何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啰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心下歉然,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的神色,显得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是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丁典大叫道:“死了?死了?你真的是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的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道:“瞧!能去瞧么?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住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嘡”的打过一更。到后是“的笃,的笃,嘡嘡”的打过二更。丁典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兄弟,咱们去瞧瞧。”说话的声音甚是平静。狄云道:“是。”只见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自被人挑断脚筋,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捞,将他带到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过了这堵墙后,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只听瑟瑟瑟一阵泥沙跌落的轻响,跟着砖石纷纷跌落。狄云但觉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人形的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是以神照功中的绝顶武功,破墙而出。

  狄云又惊又喜,忙从这墙洞中钻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他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丁典举手一推,啪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崩断。店中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丁典和狄云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咱们的铐链凿开!”那铁匠知是知府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是替他们凿断铐镣,衙门中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拗得几下,啪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狗头颈,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自己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搞上好半天,但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他真的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当丁典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险晕去。最后他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渡五年时光,直至今日,这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的掉下泪来。

  狄云将那段铁链藏在身边,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但见那铁匠将他二人遗下的铐镣匆匆忙忙的投入熔炉,生怕留下了痕迹。

  狄云乍脱铐链,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怎样?”丁典点点头。狄云绕到那小楼的门侧,伸手推门,发觉板门内边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桠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桠,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要知他在这五年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他举步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狄云心中不知如何,突然间感到一阵寂寞凄凉。

  原来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狄云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空洞洞。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他心中暗知不妙,只得出来将情景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况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咱们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江陵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的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似乎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丁典身子突然发起抖来,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狄云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忍不住还是微微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只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猛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只见他在灵堂前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霜华,你果然是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似乎因这抚桌一哭而令他全然明白了,但细想下去,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监犯,不理会身处之地乃是知府大人的住宅,哭得越来越是悲伤。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丁典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的道:“霜华,霜华,你何以这么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无人来,全没放在心上。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疾,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江陵府凌大人,你半夜三更的,到这里还有好的,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理也不理。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狄云听他问得心平气和,不禁大为奇怪。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丁典恨恨的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也忒以固执,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你我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眼中凶光暴长,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的?”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凌知府却是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咱们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一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一面走到灵牌之前,举手拭泪。

  丁典恨恨的道:“倘若我今日杀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以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素心剑的剑谱,宁可害死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给解药于你,免得枉送性命。”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越来越是麻痹,情知是中了剧毒,但一时想不透如何竟会中毒。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所以……”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一掌便向凌知府击了过去。不料那毒药的毒性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这神照功竟然使不出来。

  凌知府侧身一退,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或执刀或持剑,同时向丁典攻了过去。狄云一眼之下,便知这四人的武功均是上上之选。丁典飞起一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是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骨之上。丁典登时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仓皇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知府扑了过去,心想只有抓着凌知府作为要挟,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知府左掌斜出,呼的一掌,便击在狄云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甲”护身,还道他武功深不可测,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的“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的抓住凌知府胸前的要穴。那四个汉子投鼠忌器,口中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一手抓住凌知府前胸,另一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在凌知府的膻中穴上猛力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凌退思早料到丁典会到灵前哭祭,预行伏下高手,但棋差一着,没料到他竟会带同一个帮手前来。狄云苦修神照经两年后,虽然说不上有何成就,但内力之强,已是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拼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的“膻中”要穴。凌退思闷哼一声,登时往后便倒。他手下的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是麻木,但神智却仍是十分清醒。他于江陵城中的道路极为熟悉,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远离了闹市,到了一个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要出城是不能的了。这个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是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佛座金莲’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了冰窖,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可是他声音颤抖,明明知丁典并不是说笑。丁典却哈哈一笑,道:“凌退思这‘佛座金莲’号称天下第三毒药,果是名不虚传。亏得他耐心等了七年,到今天才用。”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去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他心中一急,说话全然的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佛座金莲’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贤弟,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的话儿。时间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打断我的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的身旁,可是他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丁典却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些名头。

  “十八年之前,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天晚上月光很是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个人都是两湖武林中出名的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了得,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连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再看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的在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可是他的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的太多,那三人就是不敢逼近他的身旁。我越看越是心中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是要置那老者于死地。他三人如此行事,实在是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若是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那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霎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的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是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是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只听得后艄上啪的一声响,艄公“啊”的一声,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果不死心,一定赶向下游查访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牵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一路上买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蕚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蕚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一场恶斗,见到万震山他们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所以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先是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是这三个徒儿。他们为了要夺我一套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乖徒儿,好徒儿。这套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素心剑法虽然神奇,哪里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吧。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素心剑的剑谱剑诀是如此的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法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的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的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的人礼貌很是周到,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但说到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件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了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我想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只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诀,还有几句素心剑的剑诀,那只是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万万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这是梅老先生亲手交给我的,郑重叮嘱,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至我家里来,咱们动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自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也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七八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丁典说了神照功的来历,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如此老成木讷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祖师爷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子,你就静静的听着。

  “八年多之前的九月上旬,我正在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一些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之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色的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色的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色的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色的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将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字一一说将而出,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是熟习。狄云初时觉得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这丁大哥是个爱花之人,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两人想来均是莳花的高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花。’”

  “只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能轻易见得?”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半分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大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只见门外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我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个没头苍蝇。”

  丁典说到如何在菊花会中遇到凌翰林的小姐,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狄云心中却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一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我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你气得自己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你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早已想穿啦。”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是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不错。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这时候我心中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贤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主要当然是痛惜良友的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似乎反而有些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轻轻握住他的手,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我到了武昌,到了凌翰林的府门外,那是朱红的大门,门上的大铜钉闪闪发亮,我是一个江湖武人,怎么能贸然闯进门去?我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走了三四个时辰,一直踱到黄昏,肚里也不知饥饿,可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中到底是在盼望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走出了一个女子出来,轻轻走到我身边,悄悄的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一个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去?’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环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有见我,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应了,就会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狄贤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是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在那帘子后面,有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悄悄的露出一半,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狄贤弟,你丁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九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总是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永远的心满意足了。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来说,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的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的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二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我的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密宗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已在牢狱中给我料理了,那日你是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远远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险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贤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化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旧是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是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许是另有特别的原因,突然间举家迁徙。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不务正业。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的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的人物,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素心剑的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弑师叛门,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什么一副样子,倒是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志大才疏,可说是颇为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江陵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前贴的大告示,那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个凌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去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一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二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是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

  “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的荒山野岭,到处漫游。我们始终以礼自持,从无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好朋友还更知己。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是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是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是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又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的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的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的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后,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后来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魏,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到了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梁元帝于城破之日,焚毁古今图书十四万卷,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是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最后他怕知道珍宝的人留下来偷偷发掘,于是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有揭破。时间长了,也就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化了七八年功夫,翻查江凌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的某地。梁元帝这人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见到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于谨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是毫无端倪。”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地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个宝藏的秘密,是不是?有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想必也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丁典脸露苦笑,道:“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是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各种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素心剑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应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是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咱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这件往事,本来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真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原来十分旖旎的风光。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种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佛座金莲!”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放心了。”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佛座金莲?那时我一闻到花香,头脑中便感到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却是自己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抢过几条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发觉不但手足都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了。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神态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了我一顿,这才叫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出来。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们便是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她?为什么这般的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狄云连问几句,询问凌小姐为什么不到狱中来探访,为什么不设法救他。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似乎全身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睁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想过,这位凌小姐是受她父亲之嘱,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伸手便欲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肯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呆呆的向狄云瞪了片刻,缓缓收回了拳头,道:“狄兄弟,你自己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如果是受她父亲之嘱,想使美人计,骗我的神照经和素心剑剑诀,那是很容易骗的。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须说:‘丁大哥,你那部神照经和素心剑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说,只须暗示一下,或者是表示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者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凌小姐相比,在我眼中,这种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叫女儿开口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应。”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他叹了一口气,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瞧得极重,以己度人,于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如他一般的轻义重财,以为他女儿若是向我索取,我一定不会答应,反倒着了形迹,叫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觉得辱及他的门楣,非将我杀了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搜索我的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

  “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气,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说:“我身负奇冤,若非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叫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这朵小小的紫花,神驰往事,慢慢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若是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假如我挨打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道:“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所以在武昌城中识得凌小姐便因她一言而起。我不知凌小姐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有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呆呆的向我望着。那狱卒手中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然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栏干外的庭院之中,长得有一朵小小的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在那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凌小姐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敢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哪知刚要走出院子的门,高处飕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的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屋顶墙头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凌退思是处心积虑,下手毒辣之极。”

  “我手中那朵雏菊还没憔悴,菊友却已死于非命。我心里确是很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她年纪轻轻,正是花一般年华。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凌小姐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直到你自尽之前的几天,我才全部练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使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他们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逼出来。因为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哪知道我始终是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使我对谁也信不过了。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是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是使得出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时的心情。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说道:‘丁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又再听到她的声音,喜欢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咱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己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活着。你开窗吧,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凌退思的恶毒。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起不起这个誓,有什么相干?可是他终于逼得霜华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将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要用强,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激动异常。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一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又横又竖的给划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是更加美上十倍,百倍。’”

  “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应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吧!’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知道一个大秘密,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与一个宝藏有关,他们叫做素心剑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应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传授给他。’她道:‘我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狄云道:“丁大哥,你放心,如果你真有什么不测,我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稀罕你的什么剑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丁典脸上露出真诚的欢笑,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应给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的话声越来越低,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素心剑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心想他的话倒也有理。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好了,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个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二十八’……”狄云正听得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这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的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来,其中二人手中执着兵刃,第三人则是空手。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若是我未中剧毒,这三个鹰爪子功夫再强,我的神照功也尽可料理得了。此刻却实是难说。岂道这素心剑的剑诀,从此便要失传了么?”顷刻之间,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此险不可不冒。”便道:“狄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个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一个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在这当儿,丁典却兀自问那素心剑的剑诀。他凝神注视敌人,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狄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伸手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啰唆不休?快些跟咱兄弟们乖乖的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吧?”狄云一怔,听得这口音好熟,仔细一看,登时记起,原来此人非别,竟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甚是华丽,狄云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一记起他是万门弟子,昔年惨被陷害的怨愤,霎时间涌向心头,满脸胀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来想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丁典猜得到他的心情,喝道:“好!”心想转眼间双方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拼的一勇之夫。

  丁典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了。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高手,马大鸣马爷,外号叫作‘侠义客’”。狄云哼了一声,道:“这外号很好啊,是真的还是假的?”丁典道:“这个么?哈哈,我可说不上来了。那一位是少林派外家好手,以铁砂掌驰名大江南北,‘双刀’耿天霸。武林中说他的一对铁掌锋利如刀,所以送他这个‘双刀’的外号,其实这位耿兄,却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二流中的顶儿尖儿。要攀到第一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既无名师传授,本人资质又差。”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直将耿天霸和马大鸣气得胸口几欲胀破。马大鸣城府甚深,只是冷笑一声,并不发作。耿天霸却当场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只是掌力雄浑,只须击在敌人身上,锋锐处不亚于钢刀,喝声未停,掌力已然击出。丁典中毒后运气一直不灵,不敢硬接,斜身避过。不料这耿天霸掌法上确有过人的造诣,一掌打空,立即收掌斜劈。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完全不如意中所料,啪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手掌打实。这少林派铁砂掌果然是名不虚传,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二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佛座金莲”的剧毒,深入血管后使血液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上前一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一挡,丁典左手一圈,啪得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一圈,一掌击在他的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向后疾退。丁典右手的掌倏地伸出,竟然又击中了他的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向后再退了两步。

  丁典见自已三掌都击中他的要害,敌人却仍能倒退,不由得心中一酸,情知自己中毒后功力大减,本来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的功力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第一流高手的性命。那耿天霸的铁砂掌虽然极强,内力却不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他三掌仍是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是他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落难的心情,却也令他暗暗伤心,泪向肚吞。

  耿天霸连中三掌,登时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咱们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本来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握有长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对手右手手指被削,脚筋挑断,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刷的一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还未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只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一斜,左手便去夺周圻手中的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数又是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的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的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是性命休矣,哪知敌人的手指虽是搭上了自己脉门,穴道居然并不受制。他顺手一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长叹一声,心道:“有力使不出,终究是功亏一篑!”

  马大鸣见识甚广,他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但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下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也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他虽性子粗暴,但究曾受名师指点熏陶,知道丁典武功甚精,内力却已不足以济,心想:“我可不能让人抢了功去。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原来“虎落平阳”之后,跟着便是“被犬欺”三字,他将丁典比作老虎,那不是将自己比作狗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