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碧玉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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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斐见那些柴火来得快捷,只得展开轻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见凤人英的家人子弟、车夫、婢仆,一个个溜向后殿,凤人英父子却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凤人英乘机夺路脱逃,刀光霍霍,竟是不离山门,斗了一会,空中飞舞的柴火渐少,掉在地下的也渐次熄灭。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难得有兴,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说着软鞭挥动,甫点前胸,跟打右胁。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第二招来得怪异,急忙在地下一个打滚,这才避开。

  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会伤你。”这两句话触动了胡斐的傲气,心想:“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催动刀法,步步进逼。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火,兀自燃烧,只听袁紫衣道:“我这路鞭法招数奇特,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风雷之声大作,轰轰隆隆,不知她这软鞭之中,如何竟能发出如此怪声。胡斐叫了声:“好!”先自守紧门户,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谋进击。忽听得必卜一声,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火花四溅,霎时之间,火花隐灭,殿中黑漆一团。

  这时庙外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声,夹着袁紫衣的鞭声,更是隆隆震耳。胡斐虽然大胆,当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凤人英要举刀自杀,有一女子用银钗打落他的单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处,胸口更是一凉:“她与我结伴同行,原来是意欲不利于我。”心中暗自寻思,意念稍分,手上竟自松了,刀头给软鞭一卷,险些脱手,急忙运力往里一夺。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数虽然精绝,膂力却远不及胡斐,给他一夺之下,手臂发麻,当即手腕外抖,将软鞭松开了刀头,鞭梢兜转,顺势便点他膝弯的“阴谷穴”。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备,心想:“单是这位袁姑娘,我已不能胜她,何况还有凤人英等相助。”此时他料定袁紫衣与凤人英等乃是一党,今日显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

  两人又拆数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相距不过数寸,不禁吓了一跳,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笑道:“胡大哥,你生气了么?”软鞭一抖,向后跃开。胡斐不答,凝神倾听凤人英父子的所在,防他们在暗中忽施袭击,或是发射暗器。袁紫衣又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一鞭甩出,勾他足踝。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胡斐猝不及防,跃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挡开她的软鞭,不料那软鞭一卷随即向旁一带,卸开了胡斐的抓力,轻轻巧巧便将单刀夺了过去。

  这一下夺刀,招数使得又是狡猾又是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脱手,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之中,危急中纵身向前一扑,直欺进身,伸掌抓她喉头。这一招“鹰爪钩手”招术极是狠辣,他虽依拳谱所示练熟,但生平从未用过。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敌人手爪竟已伸到了自己喉头,此时软鞭已在外缘,若要回转挡架,哪里还来得及?只得将手一松,身子后仰,呛啷啷一响,刀鞭同时摔在地下。

  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抓“进步连环”,跟着迫击。袁紫衣反手一戳,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黑暗之中,她也瞧不清对方穴道,这一指戳在他肌肉坚厚之处,手指一拗,“啊哟”一声呼痛。胡斐暗叫:“惭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则这一指已被点中要穴。”

  两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击,均是守御多,进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机去抢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觉对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较量的模样,心下也是愈来愈是吃惊。她自出回疆以来,会过不少好手,却以今晚这一役最是凶险。突然间身法一变,四下游走,再不让胡斐近身。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当下也不追击,只守住了门户,侧耳静听,要查知凤人英父子躲在何处,立即发掌先将两人击毙,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带风,掌力发将出来也是呼呼有声,竟听不出凤人英等的呼吸之声。胡斐心生一计:“她既四下游走,我便来个依样葫芦。”

  当下从东至西,自南趋北,依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冲,手上盲目发掌,只要凤人英撞上了,不死也得重伤,便算他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闪,立时便可发觉他藏身之所。

  两人本来近身互搏,此时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关,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数招一过,又各避开。

  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没发觉凤人英的踪迹,心想:“莫非他也溜到了后殿?不对不对!眼下彼强我弱,以他众人之力,若是一拥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诱我入彀。大丈夫见机而作,今日先行脱身,日后再图报复。”于是慢慢走向殿门,要待一跃而出,忽听得喀喇一响,一股极猛的劲风扑面而来,黑暗中隐隐约约瞧来,似是一个魁梧的人形扑到。胡斐大喜,叫道:“来得好!”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那人胸前。这两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凤人英当场便得筋折骨断,立时毙命。

  但手掌与那人一触,已知上当,只觉着手处又硬又冷,掌力既发,便收不回来,四下里泥屑纷飞,瑟瑟乱响,原来扑上身来的竟是庙中的神像。只听得又是砰嘭一声巨响,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成数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跟着呛啷啷一响,软鞭与单刀都已被她抢在手中。

  胡斐心道:“兵刃既已被她夺去,该当上前续战,还是先求脱身?”他知对方虽是个妙龄少女,但武功之强,实在丝毫轻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时难分上下,眼下她有软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敌。这念头甫在心中一转,忽听得马蹄声响,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么便此走了?未免太不够朋友吧!”雨声中马蹄声又响,听得她上马追去。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这一下可说是一败涂地。虽想凤人英的家人婢仆,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一一杀死,但罪魁已去,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未免太不英雄。他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环顾殿中,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碎成数块,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一地,庙外大雨兀自未止,胡斐瞧着这番恶斗的痕迹,想起适才的凶险,不免暗自心惊,看了一会,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望着一团火光,呆呆出神。

  他心想:“这袁姑娘与凤人英必有瓜葛,那是确定无疑的了。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再加佛山镇上人多势众,制我足足有余,却何以要毁家出走?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我已然中计,若是一齐上来围攻,我大有性命之忧,何以既占上风,反而退走?瞧那凤人英的神情,两次自戕,半点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再想起袁紫衣武功独特,智计百出,每次与她较量,总是给她抢了先着。适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惨败,将她视作大敌,此时回想,嘴角边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剧斗之时,出手当真毫不留情?”这一问连自己也难以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当她扑近劈掌之时,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我那‘上马刀’砍出后,她低头避过,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伤着她啊。”突然间心中一动:“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让呢,还是暗中适逢凑巧?还有,那一指的点戳呢?”他回忆适才的招数,细细析解,心中登时感到一阵阵的甜意:“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决不想伤我性命。难道?……难道……”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腹中饥饿,于是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一看,锅中还剩着少数白米。他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掏起几把,在大雨中冲去泥污,放入锅中,生火煮了起来。

  过不多时,锅中渐渐透出饭香,胡斐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风光?偏生那凤人英闯进庙来。”但转念一想:“与凤人英狭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乱想,可莫误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那巧笑嫣然的容貌,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米饭渐焦,竟自不觉。

  就在此时,庙门外脚步声响,啊的一声,庙门被人轻轻推开。胡斐又惊又喜,一跃而起,心道:“是她回转了么?”火光下只见进来两人,一个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脸色枯黄,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面的刘鹤真,另一个却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

  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缠着,挂在颈中,显是受了伤,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伤也自不轻。两人全身尽湿,模样甚是狼狈。胡斐正待站起身来开口招呼,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妇道:“你到里边瞧瞧!”那少妇道:“是!”从腰间拔出单刀,走向后殿。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瞧他脸上神色,是在凝神倾听庙外声息。

  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心想:“那日枫叶庄比武,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我杂在人群之中,这般一个乡下小子,他自是不会认得了。”于是揭开锅盖,一股焦气扑鼻冲到,却有半锅饭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成一个个饭团,塞在口中大嚼。刘鹤真见了他这副吃饭的粗鲁模样,更是不在意下。

  过了片刻,那少妇从后殿出来,手中执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向刘鹤真说道:“没什么。”刘鹤真吁了口气,戒备之心稍稍放松,,闭目倚着神坛上养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那少妇也是筋疲力尽,与他偎倚在一起,动也不动,瞧两人神情,似是一对夫妇,只是老夫少妻,年纪不大相称。

  胡斐心想:“凭着刘鹤真的功夫,武林中已少敌手,怎会败得如此狼狈?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实是大意不得。”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刘鹤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间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却是一条链子短枪,说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拼了。”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声道:“你送去给他。”

  那少妇姓王,正是他的续弦妻室,眼圈儿一红,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刘鹤真怒道:“咱们万里奔波,负伤力战,为的是何来?此事若不办到,我死不瞑目,你快从后门逃走,我缠住敌人。”王仲萍兀自恋恋不肯便行,哭道:“老爷子,你我夫妻一场,我没好好服侍你,便这么……这么……”刘鹤真跌足道:“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那比什么服侍都强。”左手急挥,道:“快走,快走!”胡斐见他夫妻情重,难分难舍,心中不忍,暗想:“这刘鹤真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难,既教我撞见了,我可不能不理。”

  便在此时,马蹄声已在庙门外停住,听声音共是三匹坐骑,两匹停在门前,一匹却绕到了庙后。刘鹤真脸现怒色,道:“给人家堵住了后门,走不了啦。”王仲萍四下一望,扶着丈夫手臂,爬上神坛,躲入了神龛之中,向胡斐做个手势,满脸恳求之色,教他千万不可泄漏。

  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了不久,庙门中便走进两个人来。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着饭团慢慢咀嚼,火光下向那两人一瞧,饶是他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但见这两人身穿油布雨衣,双眉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可以说得奇丑。

  两人向胡斐望望,并不理会,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过不多时,二人重又出来,突然左边一人怪啸一声,院子中轻轻一响,一人从屋顶跃了下来。原来当二人前后搜查之际,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到了屋顶监视。胡斐心道:“这人的轻功好生了得!”但见人影一晃,那人也走进殿来。瞧他形貌,竟与先前二人无多差别,一望而知是同胞兄弟,只是年纪略小数岁。

  三人除下身上雨衣,胡斐又是一惊,原来三人披麻戴孝,穿的是毛边粗布孝衣,草绳束腰,麻布围颈,便似刚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明,雨声淅沥,凉风飕飕,吹得那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倏大倏小,便似鬼魅。

  只听最后进来的那人道:“大哥,这男女两人都受了伤,又没有坐骑,照理不会走远,左近又无人家,却躲到哪里去了?”

  年纪最大的那人道:“多半是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咱们休嫌烦劳,便到外面搜去。他们虽然伤了手足,但伤势不重,大家须得小心。”另一人转身要走出,突然停步问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堂客?”胡斐口中咀嚼饭团,惘然摇了摇头。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见地下七零八落,散满的箱笼衣物,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块,心中起疑,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足底自然拖泥带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忙道:“刚才有好几人在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骑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见有许多马蹄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进来问道:“他们朝哪一边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

  那三弟点点头,道:“是了!”取出一锭银子,约摸有四五钱重,抛在胡斐身前,道:“给你吧!”胡斐大喜,连称:“多谢。”拾起银子不住抚摸,脸上显得喜不自胜,心中却想:“这三个恶鬼一般的人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凤人英他们,乱打一气,倒也是一场好戏。”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庙门,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道:“那毒物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又一人道:“若是截拦不住,那不如赶去报信。”先前那人道:“唉,你想咱们的话,他怎肯相信?何况……”这时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说话便给雨声掩没,再也听不见了。

  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厉害的毒物?又要去给谁报信了?”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王仲萍扶着刘鹤真爬下神坛。日前见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矫捷,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的神坛,也是颤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伤如是沉重,那三个恶鬼联手进攻,原也难敌。”

  刘鹤真下了神坛,向胡斐行下礼去,说道:“多谢小哥救命大恩。”胡斐连忙还礼,他不欲透露身份,仍是装作乡农模样,笑说道:“那三个人强横霸道,凶神恶煞一般,开口便是小子长、小子短,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刘鹤真道:“我姓刘,名叫鹤真,这个是我老婆。小哥你贵姓啊?”

  胡斐心想:“你既把真姓名跟我说,我也不用瞒你,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须得稍稍变他一变。”于是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自称阿大,也非说谎。

  刘鹤真道:“小哥年纪轻轻,将来一定是后福无穷……”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咬牙忍痛。王仲萍急道:“老爷子,你怎么啦?”刘鹤真摇了摇头,倚在神坛上只是喘气。胡斐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刘老爷子,我到后边睡去。”说着点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着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不久之前,袁紫衣还睡在稻草之上,想不到变故迭起,玉人远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庙寂寂,但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面?

  过了良久,手中柴火微爆,才将他思路打断,猛然想起:“啊哟不好,我那本拳经刀谱给她盗了去。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但等她读了我的拳经刀谱,那时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于胸,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满腔柔情,登时化为惧意,将柴火一抛,颓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

  一躺下去,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之上,黑暗中只觉那包袱有异,似乎大了许多,伸手一摸,包中又多了些坚硬之物。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后来听到凤人英说话之声,出去寻仇,那包袱并未移动,现在却移到了腰下。

  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难道是他们动了我的包袱。”于是晃火折再点燃柴火,打开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

  只见除了自己原来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衬里衣裤,一双鞋子,一双袜子。这些衣裤鞋袜也本是他的用物,那日他被袁紫衣推入污泥,后来下河洗澡,这些衣服鞋袜便给她抢了去。想不到此时泥浆已洗得干干净净,整洁如新。他将衣服翻开,那本拳经刀谱正在其下,刀谱旁放了几锭黄金,另有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纹路细密,通体晶莹,触手生温。

  胡斐呆了半晌,又将包袱包上,那只玉凤凰却拿在手中,吹灭柴火,躺在稻草堆里,自是思潮起伏:“若说她对我好,何以要救凤人英,竭力和我作对?若道对我不好,这玉凤凰,这洗干净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

  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哪里还睡得着?

  突然殿门口火光一闪,刘鹤真手执柴火,倚在妻子臂上,走到后殿,道:“还是在这儿睡一会吧。”说着迳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睡过的稻草之中。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铺位让你。”说着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中躺下了。刘鹤真谢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他心意使然,还是袁紫衣当真留下了香泽,心中又喜又愁,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睡了一会,忽听刘鹤真低声道:“仲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他才是。”王仲萍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着的,只是咱夫妻的两具尸首啦。”刘鹤真叹了一口气道:“适才真险到了极处,钟氏三兄弟若要为难这位小哥,我便是拼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王仲萍道:“这个自然,别人以侠义心肠待我,我便得以侠义心肠报他。这小哥虽是不会武艺,但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胡斐并未睡着,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装睡熟,并不答应。

  仲萍低声道:“他睡着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道:“仲萍,适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语气之中,大有责备之意。王仲萍黯然道:“唉!你伤势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

  刘鹤真道:“你知道咱们这封书信关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要死于非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险些儿“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他知道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干系,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凤有一面之缘,虽没听他说一个字,只觉他神威凛凛,当时一个幼小的心灵,对他大为折服,第次想到此人,总是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心情。(关于苗人凤与胡斐之父胡一刀的恩怨,请参阅《雪山飞狐》。)

  只听王仲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是啦!咱们这番奔走,乃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们成功。”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此乃仁侠之事,不说苗人凤于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

  两夫妻说到此处,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朦朦胧胧,微有睡意,合上双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钟氏三兄弟那三骑马去而复回。胡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悄悄去打发了他们。便算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轻轻溜下神坛,走出庙门,向钟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

  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却奔跑极是迅速,片刻之间,黑暗中已见三骑马头尾相接的奔来。胡斐在路中一站,大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打此过,留下买路钱!”当头的钟老三哑然失笑,喝道:“哪里钻出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一冲之势不下八九百斤,但被胡斐一勒,登时倒退了几步。他跟着使出借力神技,顺着那马倒退之势,一送一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钟老三见机得快,先自跃在路边。这一来,钟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钟老大与钟老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

  欲知胡斐与钟氏三兄弟如何相斗,刘鹤真去见苗人凤为了何事,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