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北帝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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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这一刀砍下去力道甚是惊人。福公子不会武艺,眼见钢刀迎头砍到,急忙后退,徐铮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声,却砍在大杨树上,急切之间拔不出来。马一凤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什么?我要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下,刀背撞在他的额头。  

  马一凤吃了一惊,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一凤见平时对自己从来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发疯一般,知他妒火如炽,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道:“师哥,你要杀人,还是先杀了我吧。”  

  徐铮见她一意维护福公子,更是大怒如狂,厉声道:“我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一推。马一凤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的单刀,一面转头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却不知她与徐铮乃是未婚夫妇,大声说道:“这人疯了,你可要小心。”一面远远躲开。徐铮舞动单刀,三两招之间,已将马一凤手中的枯枝砍断,喝道:“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一凤索性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转过脖子道:“师哥,这一生一世,我是终究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要砍,就一刀将我杀了。”徐铮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出话来。  

  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顺手便往马一凤身上砍了下去,当即身形一晃,隔在二人之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发劲,将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他先将我胡斐杀了。”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马一凤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一来是他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的眼光,这一个巴掌竟是没能避开,结结实实的,打得他半边脸颊也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一凤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时,马一凤曾向商宝震一再求情,虽然她尚未相救,自己已经先脱捆缚,但她这番眷念之恩,却是永铭不忘。此时马一凤与师哥起了争执,他自然是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道与他可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胜负?一柄单刀直上直下的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

  胡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他刀缝之中递出掌去,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拳急往他鼻梁上打来。徐铮举刀横削,斫他手臂。胡斐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猛地里拐弯,肘子一抖,翻掌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扭,已将他的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一凤。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加提防。  

  徐铮知道不是他的对手,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回身掩面便走。  

  马一凤猛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提刀赶了上去。徐铮不答,低首疾行。马一凤连问:“我爹爹怎么了?你说什么死得好惨?”一路在后面追赶。福公子站得远远的,没听清楚他师兄妹俩的对答,只见马一凤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大叫道:“凤妹,凤妹,回来,别理他。”马一凤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问徐铮。福公子见单刀已到了马一凤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步赶上。  

  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一凤如何,转过身来,飞步便行,一直奔出数十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却更加快了。 

  霎时之间,福公子向北,徐铮与马一凤向南,俱是奔得影踪不见,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那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似很怕你。”赵半山微笑道:“不错,他曾落在咱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  

  原来这福公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的第一红人福康安。皇帝对他恩遇隆厚,人臣罕匹,只因他乃是乾隆的私生儿子。他曾被红花会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为难(详情请参阅《书剑恩仇录》)。此时已是事隔数年,忽然又在山东与赵半山相遇,他只道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纵然自己有不少武林好手卫护,却也非红花会群雄之敌,是以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追查马一凤到了何处?与王剑英等会合后,急急回到北京去了。  

  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也未加注目,没再追问他的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心中虽是恋恋不舍,但他是个豁达豪迈之人,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来寻你相会。”赵半山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朵红丝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弟,天下江湖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钱,凭着此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

  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是大大的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干。赵半山搁下茶碗,一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际,做哥哥的问你一句话。”胡斐道:“三哥请问便是。”

  赵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尚有极厉害的仇人对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的杀父之仇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若是说给三哥知道,他义气为重,竟是去找他拼斗,一来我的杀父大仇不能教人代报,二来这苗人凤武功非同小可,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的傲气,仰头道:“不劳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敌对头,小弟也料理得了。”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你。”  

  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原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是黄金四百两。

  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果是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了。”回头望着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想起无意之中竟然交上了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提了黄金,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黄金给他,要他在沧州居住,照料父亲的坟墓,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数年之间,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智谋武功,也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然自得,一路上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的二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他想常听人说,广东土地富庶,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骑了一匹劣马,迳往岭南而来。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荣。

  胡斐到得镇上时,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只见路南有座三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里面刀勺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碗大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撩起袍子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着他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作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半信半疑,斜着眼由他上楼。

  那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阔,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

  胡斐暗暗寻思,想要生个什么有趣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一望,只是一个妇人披头散发,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右手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

  旁观之人远远站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的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说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但她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只见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钟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的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的清兴。”那钟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笑的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一推,钟四嫂登时摔了重重一个筋斗,滚过街心,呆呆站着,半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

  抢了菜刀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给你一刀。”钟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

  胡斐见那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心中本已十分气恼,但想这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身后桌上的两名酒客悄悄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可为清议所不容呢。”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登时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中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分平常,谁教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亲生儿子割腹剜肠。”胡斐听到最后这四字,哪里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穿的都是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好好相问,必是推说不知,万万不肯直言以告,当下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却有数年不见了,两位好啊?”

  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物,只是人地生疏,好生踌躇。今日与二位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二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齐声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移了杯筷过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二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登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道:“快笑!”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也便没再注目。

  这二人的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被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我……我没有啊。”

  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说,我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怕独力负担一万两银子,竟然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见那胖子口齿灵便,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哪一位说得不仔细,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的一双象牙筷子,在刀口上轻轻一掠,那筷子登时断为四截。

  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却是怦怦的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头颈里摸了摸,好似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着道:“那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胖商人却脸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哪里是敬客之道?快好好叫一桌上等酒席。”瘦商人一听处罚甚轻,心中大喜,忙将伙计叫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两银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和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但听到有五两银子的买卖,当即眉花眼笑的连声答应。

  胡斐在窗中探头一望,见那钟四嫂披头散发的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口中喃喃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说着转头向着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说。小爷,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人英,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了头不敢再言语了。

  那胖商人道:“他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作英雄当铺,一家酒楼,那便是这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作英雄会馆。他财雄势大,交游广阔,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便得抽个份儿给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

  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与他是同行了。”胡斐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和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必隐瞒。”

  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但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有三亩几分,但钟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凤老爷把钟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钟阿四自然不肯,凤老爷已加到十两,钟阿四还是不肯。他说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在这菜园子中扒扒土浇浇水,把力气化上去,一家子便饿不死。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

  原来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们说是钟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许多鹅毛。钟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规规矩矩,决不会偷人家的东西,这鹅毛准是隔墙仇家丢过来的。家丁们找小二子小三子去问,两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于是叫人到南海县去告了一状,不久县里差役便来将钟阿四锁了去。

  “钟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决不能偷人家的鹅吃,便到凤老爷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踢了出来。她赶到南海县去叫冤,哪知县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将钟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钟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的叫道:‘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钟四嫂心里一急,便急得把心横了。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便同去作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了,也跟去瞧瞧热闹。”

  “钟四嫂在北帝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左足站着,右足踏在长凳之上,霍地从包袱中抽出单刀,一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

  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他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着,谁都不敢过来。

  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答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钟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子小三子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原来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他说,‘吃我,吃我!’却是说的‘吃螺!’唉,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死在祖庙之中。钟四嫂也就此疯了。”(金庸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因年久失传,文中姓氏乃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犬吠之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钟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拿人干什么?”

  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那头鹅小三子既然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拿他来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恼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

  此时胡斐反而抑住怒气,笑道:“好好,两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一迭声催伙计拿酒来。

  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凭到窗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价奔来,他双足赤着,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身后一路滴着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这才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来,眼见再扑几下,便扑到钟小二身上。

  钟小二此时已是筋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钟四嫂虽然疯了,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见她的神情,登时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发威。

  欲知钟小二母子性命如何?胡斐如何大闹佛山,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