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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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农场与湘西旧情—金庸生平新考   | 金庸与湘西:牛阿曾回应查玉强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被他们走了。”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微一沉吟,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我还是和他们同去看到真相为妥,要是有什么诡计,谅他们也逃不脱我的手掌。”于是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个明白再说。”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后,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众人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而且大家也知道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强,有这样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各人也就没有异言。洞玄道:“走吧。”和闵子华空着两手,当先越墙而出。袁承志命沙天广等四人先回。金龙帮诸人也在焦公礼大弟子吴平率领下返回寓所。袁承志和宛儿跟着洞玄师兄弟一路向北,奔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宛儿先爬了上去,第二是闵子华上,第三袁承志,最后是他自己。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正当中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崎岖,再走四五里,洞玄与闵子华走上一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宛儿心中都很讶异,不知这两人带他们到这如此荒僻的地方来有什么东西可看。上岗又走了二三里,那岗上全是乱石,无路可行,四人都是一身武功,施展轻身功夫,在大石上一蹬,身子跃起,又在另一块大石上着足上跃,快到岗顶时,宛儿已是娇喘连连。袁承志拉住她手腕,道:“我帮你一把。”宛儿也不觉他如何用力,自己身子却立即减少了一大半重量,轻飘飘的一路上山,片刻之间,两人已抢在洞玄与闵子华前头,先到岗顶。顶上更是怪石嵯峨,峻险突兀,月光下似魔似怪,或锐如剑戟,或猛若恶兽,阴森森的鬼意迫人。

  不久洞玄和闵子华也都纵上岗顶,洞玄迳自走到一块大岩石后面,捡起一块石子,在一堆岩石上秃秃的敲了三下,稍停一会,又敲两下,再敲三下,然后把岩石搬开,只搬去六七块石头,下面露出一口棺材。宛儿在这阴森可怖之外乍见黑沉沉的一具棺木,心中凉意直冒上来。

  洞玄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宛儿“啊”的一声大叫,惊得动弹不得,只听那僵尸道:“怎么?你们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好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的弟子,这位是焦公礼师傅的小姐焦姑娘。”那僵尸向袁承志和宛儿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向袁承志道:“这是我们武当派掌门大师兄水云道人,因为避仇养伤,住在这里。”袁承志和宛儿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僵尸,忙施下礼去,水云道人稽首答礼。

  袁承志和宛儿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映托,尤其显得可怖。水云道人脸上现出喜色,说道:“我师父黄木道人生前,与尊师金蛇郎君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武当山论剑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行瞒他,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了一声,惨然不语,良久良久,才低声道:“刚才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郎君的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许得报,唉!哪知他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宛儿心中嘀咕:“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袁承志却想:“不知他的对头是什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外无人能够制服?”

  这时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袁承志一惊,心想:“这道人功夫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道:“焦姑娘,我们武当派的弟子,每个人满师艺成下山行道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任本派掌门人,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宛儿道:“我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我们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虚玄道长当时剑术天下无双,可惜性子刚傲了一点,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被各派剑客大会恒山,用车轮战打他一人。虚玄道长虽然剑上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从第十五代掌门祖师起,就定下这个规矩,每人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

  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指点之处走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闵子华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点点头,向另一处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洞玄也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宛儿道:“现在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这训示的。敝派子弟纵然不肖,也决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袁承志道:“这匕首叫做‘戒杀刀’?”水云道:“不错,匕首本是杀人利器,但我派鉴于虚玄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定下一条严规,此后弟子如要杀奸除恶,务须得到掌门人的允可。除了受人围攻时不得不自卫外,要是妄杀一人,不论所杀者如何罪大恶极,只要事先未得掌门人允可,等到每两年一次在武当大会时,就得在众兄弟面前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师傅为兄报仇,最初是得过我允可的,不过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杀他,就是犯了门规。”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武当弟子遇敌时武功不如敌人,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那么也要用这匕首自杀,免损武当威名。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他怎么会傻得用这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这刀带走?”说到这里,袁承志和宛儿都不住点头,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罢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文件杂物,他从中捡出一信,递给了宛儿。

  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了点头,宛儿在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的是“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道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了,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道鉴:焦公礼之事,小弟弄明白受人愚弄,报仇什么的就此拉倒,但昨晚夜中,小弟戒杀刀忽然被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倘使寻不着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宛儿读完此信,双手发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您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陪礼,两人连忙还礼。闵子华道:“不知哪个狗贼偷了这刀去害死焦师傅,他留刀在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儿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我们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袁承志连声谦让,不敢居德。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一定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焦宛儿又裣衽拜谢,将匕首交还给闵子华。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于是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走出数百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袁承志和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过来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不要见怪。”袁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但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多嘴相求一句。”按照江湖道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袁承志与宛儿自然知道,但洞玄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这事决不寻常。袁承志生就侠义心肠,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兄弟虽然不才,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绝伦,不但高出自己十倍,而且也远在武当第一高手的水云道人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先禀过大师兄。”他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良久,似乎难以决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我也不必干预了。”于是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助拳,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形又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缘无故的同遭危难,请袁相公不要怪我不识好歹。”说着稽首行礼。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道长说哪里话来,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别过。道长如有需要之处,要钱,小弟数十万两银子还筹措得来;要人,六七省的英雄豪杰小弟也还调派得动。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袁相公如此义气,咱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瞒你,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吧。”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爱在天下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武当大会之外,很少在山上住。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我们知道这次恩师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忙分批到云贵两广去找寻,各路都没有消息,我和闵师弟却在客店中得到点苍派云南大理追风剑万方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大理,到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竟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袁承志忽然想起程青竹所说黄木道人死于五毒教之手的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在郊外见到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和我们武当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了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他肩头和胁下都被钢爪抓破,爪上喂了剧毒,看这这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武当派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并找五毒教报仇,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存亡未卜,五毒教又隐秘异常,竟自找不到一人,寻访了三年多,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大家才离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吗?”袁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辣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现在已经无妨。”洞玄道:“嗯,那真是大幸。我们一得讯息,大师兄就传下急令,武当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和金龙帮,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大家叫了阵,何铁手那贱婢居然推得一干二净,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师父,大师兄和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十分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被她左手铁钩钩了一下,下身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带了党徒走了。哪知大师兄内功精湛,又因为知道对头身上样样带毒,所以比武之前先服了许多解药,身边又带了各种外用解毒膏丹,幸喜没有遭难。”

  水云叹了一口气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所以不敢在寓所内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大概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里,这仇非报不可,不过对头本领太高,所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在内。”闵子华插口道:“袁相公怎么也和五毒教结了仇?”袁承志于是把他和青青在湖上赏雪,遇见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被老乞婆抓伤的事说了一遍。水云道:“袁相公既与他们没有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与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拼。”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成就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恩小怨,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洞玄与闵子华把水云扶出棺材,袁承志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果然好转了许多。袁承志见在石岗之上,无酒可以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请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再行送回。洞玄连连稽首道谢。

  袁承志和宛儿缓缓下岗,走到半路,宛儿忽然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袁承志忽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袁承志心想:“这一来,我们和武当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杀父之仇的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能这样硬朗。”两人回进城时,天将微明,袁承志把宛儿送回金龙帮的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来。他在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木桑道人令青青转授的“百变鬼影”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只觉耳旁风生,衣襟飘扬,正跑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袁承志斗然住足,一个白影一晃,已从他身边掠过,笑道:“你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人已窜在他左侧七八丈外。袁承志见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心中一惊:“此人是谁?怎么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一提气,发足疾追。前面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间一长,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一口气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人格格娇笑道:“袁相公,今日我才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体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被足底的黑瓦一托,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的夜行衣,非黑即灰,以便夜中行动时不易为人发觉,而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但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袁承志一面打量寻思,一面拱手道:“何教主有什么见教?”何铁手笑道:“前日袁相公枉驾,咱们身边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所以小妹今日特地来讨教几招。”她一面说一面笑,声音娇柔,身体微微颤动。袁承志道:“像教主这样高手。在男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厉害异常,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天咱们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声,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那鞭子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个叫做蝎尾鞭,这些刺上是有毒的,您要特别小心,好么?”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她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关切体贴,但说的话却又如此厉害,两者毫不相称,袁承志实在不愿与她毫没来由的比武,一抱拳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挟着一阵劲风,直扑前胸。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再次打到,已经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哈哈!”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几次让她,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以为我当真怕她。”他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如是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下作兵器?她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走入邪魔。”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他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滴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哪里能带得到他一片衣襟。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的鞭子么?这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上各捡起一片瓦片,两目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撒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片刻之间连踢三脚。何铁手万想不到他下盘功夫如此厉害,刚想运劲夺鞭,对方足尖已将踢到自己腿上,只得撒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道:“我还要领教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咱们五毒教有一种毒蟾砂……”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见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原来何铁手所放的毒蟾砂是一种细小的钢钉,机括装在自己胸前,发射暗器时只要右手在自己腰旁轻轻一按,一阵钢钉就由强力弹簧的弹动激射而出。她施发这暗器不必先取准头,只要自己身体正对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剧毒极狠的暗器就射了出去。要知武林中的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何铁手这种毒蟾砂却是天下第一阴毒的暗器,外教的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也必送命。他们教内之人,称之为“含砂射影”的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

  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围棋子已向她要穴上打了过去,怒喝:“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粒棋子,玉手一翻,接住了第三颗,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来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棋子掷来的力道竟也不弱,袁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震:“这女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棋子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等手伸出来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袁承志头上罩来。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

  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用我兵器,害不害臊呀?”她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袁承志把蝎尾鞭往屋顶上一掷,叫道:“我如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那是软红蛛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又细又长,一招出来,四面八方的同时打到。袁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哪知她的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刚收回自卫,本来缩回来的又反击出去,攻守连环,毫无破绽。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他们五毒教喜欢饲养毒物,这蛛索的运用果然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斗然欺到何铁手的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急中生智,忽然身体一侧。袁承志见这一招如点实了,自己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再伸过去,何铁手乘势左手反手一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您缝好。”

  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手割破的袖子,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伸手在背上一抽,右手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金钩。袁承志见她武器层出不穷,愈来愈怪,不知是何用意,说道:“我说过夺下你的蛛索之后,你们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一想,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样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道:“瞧你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她左手一伸,露出左手上的铁钩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什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

  袁承志听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为戒惧,只怕她又使什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袁承志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袁承志后心递到,袁承志身形一偏,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一跃,双钩霍霍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袁承志身边纵横盘旋。她在双钩上的造诣果然非同小可,不但胜过洞玄、闵子华,而且远在温氏五老之上。袁承志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近要用擒拿法夺她金钩,都被她及时避开,或用铁钩护住。她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活非凡,远非一般兵刃所及。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后仍旧打她不退,心中焦躁,伸手入怀,乌光一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他自下华山之后,从未用过正式兵刃和人对敌,这时遭逢高手,破例取出宝剑。何铁手一见,脸色惨变,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袁承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你再来纠缠,把你铁手也削断了。”何铁手果然不敢再逼近身来。

  袁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正条子胡同口,就知大事不妙,只见洪胜海躺在血泊之中,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袁承志抱了他入内,只见一所豪华富丽的宅子已被毁得不成模样,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毁,想是经过一番剧战。袁承志越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襟替洪胜海扎住了伤口,直奔内堂,里面也是处处破损,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青小姐,青青小姐……给…五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多问,一跃上屋,首先见大威与小乖搂着哑巴,吱吱而叫,似乎无法可施。它们见袁承志回来,一拥上前,满怀事情要诉,苦在说不出口。袁承志见沙天广脸上污黑,中毒极深,哑巴身上也受创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高手,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么如此胡涂,竟让这贱婢稳住了也没发觉。”宅中的僮仆在恶斗时都已逃散,这时见天已明亮,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袁承志把哑巴等人抱下地来,写了一张字条,命一名仆人急速送到金龙帮的寓所去,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来救人。

  袁承志一面替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后卧床未起,所以未遭毒手,他道:“三更时分,大威和小乖先发觉了敌踪,吱吱乱叫,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他一上屋,立即被十多名敌人围住了,他不能开口叫唤,就乱踢瓦片,招呼大伙儿上屋应敌。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好干着急。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来的人实在太多,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拼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青小姐也给他们掳了去,袁相公……咱们实在对你不起……”袁承志道:“那是我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救人要紧。”

  他到马厩牵了一匹骏马,上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下了马,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他心中又急又怒,高声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獒来,后面跟着数十个人,袁承志心想:“这时不能再对他们客气,得先立威慑敌!”左手连挥几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袁承志绕着众犬转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时乘隙喷射毒汁,哪知他杀毙众犬时如此迅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头便走,余人一拥进内,袁承志跟着冲进。五毒教人众待要关门,哪里还来得及。红墙的门本来洞开,五毒教人众尚未退回,袁承志已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

  只听见嘘溜溜的一声口哨声,五毒教人众排成两列,中间屋里走出来十多个人,当先一人是作老乞婆装束的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程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璈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在下和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冤,也无新仇,各位却来舍下,将在下的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什么缘由,我要向何教主请教。”何红药道:“你家里的人和我们没有冤仇,那不错,所以我们手下留情,没有当场要他们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至宝,他们的伤很容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情对你们不起?”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姓温的贱货生的?”袁承志一惊,心想怎么她连青青的母亲姓温都知道了?

  何红药见袁承志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什么?”袁承志道:“你们如与金蛇郎君有梁子,干什么不迳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与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袁承志不愿再与这老乞婆啰唆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重重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

  袁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房门冲去。两名五毒教徒来挡,袁承志双掌起处,把两人直掼出去。他一冲入内,见厅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一腿踢开房门,只见房里有两名教众卧在床上,原来都是日前被他用“分筋错骨手”扭伤了关节的人,正在床上养伤,见他人来,吓得跳了起来。

  袁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袁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找了一个遍,不但见不到青青的影子,连何铁手也不知去向。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一面和袁承志邀斗,一面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袁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当下叫道:“好,我领教领教阁下的毒砂掌功夫!”施展百变鬼影轻身功夫,双足一蹬,已跃到他的面前。潘秀达大吃一惊,呼呼两掌劈到。袁承志道:“别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试。”袁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如换掌拆招,我或许打你不赢,现在你和我毒掌相碰,可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见对方手掌一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已被袁承志提了起来。五毒教众齐声呐喊,奔来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一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法,不敢逼近。袁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哪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袁承志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达背上剧痛无比,有如一根钢条在他身体内绞来搅去,袁承志手一松,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确是硬汉,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肯说一个字。袁承志道:“好,你不说,旁人呢?”他灵机一动:“我的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我都给他们点上了,瞧何铁手敢不敢相害青青?”

  五毒教人众见潘秀达被擒,在程其斯率领下一拥上前,袁承志心想:“他们必定有什么严厉的教规,所以宁死也不肯吐露机密,我一齐将他们点倒再说。”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众中武功好的人还抵敌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来路,身上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个人。何红药见势头不好,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五毒教人众都跟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个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对袁承志怒目而视。

  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毫无声息。袁承志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去看了一下,终于废然退出,抓了几名五毒教的教众来逼问,那些人只是闭目不答,袁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袁承志巡视了一周,知道各人性命无碍,但自己意中人落入敌手,只怕不能幸免,不禁愁肠百结。宛儿在一旁宽慰,同时又派出许多帮众四处去打探消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袁承志心里焦急异常,双手用力一扯,拉断绳索,还未打开包裹,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只觉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那首级面色已成乌黑,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袁承志定了一下神,才看清楚这尸首原来是独眼神龙单铁生。袁承志一跃上屋,四下一张,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那必是五毒教中送尸首来的人,当下提气急追,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一来救人心急,二来艺高胆大,也不理会“遇林莫入”的戒条,一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有数十个人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阔论。一个人偶然回头,突见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那些教众,举手踢足,把他们穴道点中,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用棋子掷打,只听见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袁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一役把程其斯、齐云璈等五毒教中全部高手一鼓作气的点倒,只是何铁手和老乞婆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袁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他们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他回到自己住宅,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袁承志命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到京兆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中毒惨死的模样,自然知道这是五毒教下的毒手。吴罗两人应命去了,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袁承志焦虑挂怀,哪里睡得着觉,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大约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只听见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袁承志思潮起伏,自责这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了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忽然寂静中围墙顶上轻轻一响,他心想:“如是吴平等回来,他们轻身功夫无如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仍旧坐在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袁承志道:“有劳何教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亮蜡烛,开门迎客。何铁手一身白衣,飘然而入,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微笑不答。何铁手笑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袁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一个回合是没有输赢。”袁承志笑道:“我想咱们不必再较量下去啦。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您头疼的呢。”袁承志心中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亲有仇,还是迳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与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为难。而且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手嫣然一笑道:“这个将来再说,现在我要喝酒了。”

  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僮的装束,亲自端酒菜到袁承志房里来。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僮也是这样的品貌。”袁承志斟了两杯酒,何铁手仰头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咱们的酒,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宛儿接口道:“咱们的酒没有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干杯!”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只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心中暗忖:“我所识女子之中,论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豁达豪迈,都是女中之须眉,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片真情,温柔宛娈,令人不能自已。哪知还有她这种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都有。”

  何铁手见他微微出神,也不言语,只是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语道:“袁相公绝世武功,小妹心折之极。尊师金蛇郎君听说当年也不会这种点穴手段,那么这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袁承志道:“不错,我另外还有两位恩师。”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三家之所长,怪不得神乎其技。小妹今晚过来拜访,是求师来啦。”袁承志奇道:“兄弟不懂,请何教主赐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如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袁承志哈哈大笑道:“何教主是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跟兄弟开玩笑。”何铁手道:“你如不教我解救你点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袁承志道:“只要你把我的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了?”袁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哪敢授人艺业。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朋友们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袁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心中怒气渐生,暗想:“你们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一拱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一边说一边敛衽万福,嘻嘻笑道:“好啦,好啦,我给您陪不是。”袁承志还了一揖,心中怫然不悦,对她的行为颇不以为然。何铁手道:“明儿我把那位姓夏的小兄弟送回来,再请您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就此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袁承志只得一路送出去,僮仆们点烛开门。

  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党徒,诱袁相公出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乘众人转弯时故意落后,身上藏好峨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一望,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宛儿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僮仆手执火把,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以后麻烦正多,我须找到她的落脚地方,她如再来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钻入轿底,手脚攀住了轿子底下的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见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飞步而去。